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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74)

作者:葛亮

五举山伯,给我看了那夜新年舞会的照片。是他与附近工厦熟识的工友的合照。这些工友也是受邀请的客人,各带了自己的舞伴。我看着这张照片,很是惊叹。惊叹于那时年轻人的时髦,也惊叹于他们脸庞上的富足与自信。山伯一个个地对我介绍他们,亚强、阿兴,这个胖胖的眼睛清亮的,是豆豉仔,他身边的窄脸女孩,是他的女朋友阿明。时隔多年,五举山伯说起这些昔日的朋友,仍如数家珍,应该彼此有着很深厚的友谊。山伯说,这个豆豉仔,好怕老婆的。我问,那才感情深吧。山伯停一停,说,阿明走咗好耐喇。

他的眼神随之黯然,一会儿,才羞涩地指着站在右边的平头男人,说,你看,最老土的就是我了。不过他们平时做工也不是这样啦。

就这张照片看,五举的确和那个年代的时尚没有关联。可以看出,照片上的其他青年,为了这次舞会各自盛装。男的都顶着当时最流行的椰壳头。据说这种发型发嬗于披头士和皇后乐队,但在香港大热,则是因彼时的歌王许冠杰与“温拿”的推波助澜。我瞧着却并不感陌生。忽而想起,原来这正是此刻当红歌手萧敬腾的发型,大概是出于某种复古与致敬,或印证了流行的循环与回归。西风东渐,他们穿着色彩鲜艳,紧身大关刀领的T恤衫下摆束在牛仔裤里。留着波浪高刘海、爆炸头的女孩们,则都穿着松身的垫膊衫子,三个骨“灯笼裤”或窄脚的“萝卜裤”,看起来也飒爽逼人。

照片上的五举,则穿着一件枪驳领的西装,样式有些松懈。不知为何,胸袋里却还别了一块波点的方帕,更与同伴格格不入。他不好意思地笑笑,说,这件西装,还是当年上《家家煮》节目时,“同钦”上下集资给他买的。这也是他唯一一件出客的衣服,此后再无添置。

五举就是穿着这件西服,出现在舞会上。

他不会跳舞。在欢快的爵士音乐中,他看着这些平日在工业区的劳作中摸爬滚打的年轻人们,欢快地跳着扭腰舞和牛仔舞,流光溢彩间,好像个个都成了明星。

每个人,似乎都有着使不完的力气,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自信,舞蹈在他的视野里。

露露和阿得,在一番劲舞后,终于笑着下场休息。露露和放音乐的小伙子耳语了一下。响起的舞曲,忽然静谧了。即使是五举这样闭塞的人,也听出这是林子祥的《在水中央》。“青青的山倒影照淡绿湖上,看水色衬山光;浮云若絮天空里自在游荡,笑苍生太繁忙。”

他注意到自己的岳母素娥,在不远的角落里,也望着这些年轻人。眼里有浅浅的光,甚至于,随着音乐在慢慢地颔首打着拍子。这是一支“慢三”的舞曲。

这时,阿得走到了母亲面前,很绅士地躬身邀舞。素娥犹豫了一下,将手放在了儿子手中。阿得轻轻揽住她的腰,两个人竟然很默契地起舞。五举有些恍惚,这个终日在他身边,不停劳作的妇人。清淡而寡言,沉默得如同空气。然而,此时舞姿优雅,仪态万方,丝毫没有迟暮的痕

迹。有这么一瞬间,灯光抹去了她脸上的皱纹与疲态,竟与另一人的形象叠合。这让五举的心倏然痛了一下。

一曲终了,素娥默然回到了角落里。露露迎上去,欢快地说,素姨真是好身手,人不可貌相。

素娥摆摆手,说,老了,节拍都跟不上了。

她看一眼五举,轻轻道,当年啊,我第一支舞,还是你爸教的呢。

尽管孩子们都很好奇。她始终没有再开口,说起近乎半个世纪前的舞会,与那个高瘦青年的邂逅。但人们都看出,这年老妇人,眼里忽而有温柔的憧憬,将她的瞳仁点亮了。

忽然房间里的灯都熄灭了,全场安静。再亮起来,是舞会的高潮,众人看到五个少女,婷婷而出。一色的大红珠光旗袍,戴着齐肘的白手套。打头的是露露,另几个五举也觉得眼熟。再一看恍然,原来都是露露在“翡翠城”的姐妹,以前下夜班时常来帮衬他的。

露露轻轻一扬手,轻快的音乐倏然响起。人群沸腾了,年轻小伙子们开始使劲打呼哨。是《风的季节》啊。小凤姐的名曲,去年被梅艳芳翻唱,获了“香港新秀歌唱大赛”冠军,街知巷闻。

“日子匆匆走过倍令我有百感生,记挂那一片景象缤纷,随风轻轻吹到你步进了我的心,在一息间改变我一生。”露露的歌声,不似梅姑浑厚,但却有另一种清亮的金属之音,穿透了音乐。这歌唱的是有阅历者的举重若轻,但被露露唱出了期冀和盼望。歌声在大厅中回荡。眼波流转,蛾眉入鬓,举手投足都是故事,这还是那个风情万种的露露啊。女孩们在她身侧翩然起舞。露露从同伴的衣襟上摘下一朵玫瑰,向人群中抛去,同时俏然抛出一个飞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