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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75)

作者:葛亮

人群欢呼,不知是谁带了个头,大伙跟着露露一起唱起来:

吹呀吹,让这风吹抹干眼眸里亮晶的眼泪;吹呀吹,让这风吹,哀伤通通带走,管风里是谁。

不知怎的,五举也有些激动。他想,这才是露露啊。那个熟悉的露露,回来了。

放任无忌的露露,一颦一笑,颠倒众生。

曲终总有人散时。

餐厅里的人,都沉默地收拾东西。空气里还有高潮后的余温,以及浓郁的烟味与汗味。忽然就空了,每个人都觉出了落寞。

露露的小姐妹走了,果然把五举的“兰花豆腐干”通通打包带走了,欢天喜地的。

五举说,得,把窗子都打开吧,透透气。

阿得走到窗边,发现有人推门进来。是几个黑衣的精壮男人。阿得对他们说,舞会结束了。

他们没动,也不说话。露露遥遥一望,都是陌生人,黑口黑面。于是说,我们打烊了。

就等打烊,不然还以为我们来吃霸王餐。

有人应声而入,是一个胖大身形的男人。脸也是弥勒相,月牙眼,笑笑口。可眉头间有“川”字纹,藏了一点狠。他看露露,还未来得及脱下大红的旗袍,又是哈哈一乐,说,这是哪里的新嫁娘,那我就来讨口喜酒喝。

五举上前说,朋友说笑了,您贵姓?

那人拱手还了个礼,免贵姓唐。

露露终于意会,柔声道,看我这记性,忘了请唐老板来参加舞会。罪该万死。来来来,咱们喝一杯酒,算给您赔不是。

唐老板倒没有理会她,只冲着五举说,这酒应该和你们老板喝。陈老板好手段,一个美人计,撬掉了我四成的客。

五举先前不明就里,这时听得明白。来者不善,是兴师问罪来了。

露露偷眼看五举,怕他不知应付。这个唐老板,是观塘工业区里的一个地头蛇。栖身“启祥大厦”,专做工人饭堂的外卖。已有许多年,几乎成了垄断,在价格和质量上自然从无让步。如今这些工厂业主,琵琶别抱,纷纷改与“十八行”签约。个中乾坤,是露露努力的结果,五举并不清楚。

露露说,唐老板,都是做生意。我们不伤和气。您选这时候来,不想伤我们薄面,唔该晒!您说怎么办?

唐老板说,抢了我的生意,就还回来。

露露一愣,问道,怎么还?

唐老板点点头,说,还我两成,大家求个太平。

露露哈哈大笑,说,这约都签了,怎么还回去。抢生意?你们东西好味干净,自然抢也抢不来。成日用隔夜油煮餸,问下自己,这份钱赚得心里踏不踏实。

唐老板变了脸色,眼神一凛道,谁不知谁的底细。一个“企街”,上岸就上岸,跑到我这里来兴风作浪,这里可不是你的“翡翠城”!

露露一笑,随手掂出一支纸烟,点上。抽一口,悠悠吐出一缕烟。走到唐老板跟前,将烟轻

轻塞到唐老板口中,说,莫动肝火。我明天带食环署的人来探下您,饮啖咖啡。

唐老板慌得向后趔趄了一下,这才将烟吐出来,往地上啐一口,对旁边人一招手,说,上!

几个黑衣人,开始打砸店里的东西。五举冲上去,要护,反被一个人狠狠推在地上,拳打脚踢。

露露从桌上抄起一只酒瓶,拍在桌上,酒瓶立时粉碎。她将已经碎成了玻璃碴的瓶底冲着这帮人,吼道:去湾仔骆克道,问问露露姐的名头。你们兜尿布那阵,没赶上吃姑奶奶的一口奶!

这帮人一时被镇住了。有人蠢蠢欲动,露露拼劲将酒瓶掷出去,顿时在那人头上开了花。唐老板从身旁人裹着的报纸中,倏然抽出一把砍刀,向露露挥过去。五举爬了起来,反身一挡,那刀恰砍在五举的肩头。

汩汩的血流出来。所有人都愣了。露露扶住他,看血从那件青灰色西装里慢慢渗出来,紫红的蚯蚓一样地游动。游到了她的旗袍的袖口,渗进了一片大红色。

五举艰难抬起头,虛弱地对她笑一下,说,唔好同他们打。

唐老板的刀,咣地掉到地上,脸颊抽动一下,嘴里却还硬,call白车吧!好彩有你姘头替你挡。

露露忽地站起来,嘶吼着,“我丢你老母!”她的波浪发散开、蓬乱。她嘶吼着,像一头发疯的母狮子。

她冲过去,按在唐老板肩上。那胖大男子没来得及反应,只觉耳边一痛,又一热。再回过神,便看见自己半只耳朵,落在了地上。

露露到了警局,嘴角还带着血。让她录口供,她不录,只是大哭不止。哭得撕心裂肺,不管不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