装满了饭盒,露露坐在车上。阿得长手长脚,一头一脸的汗,好不容易蹬动了,却把不稳方向。车歪歪斜斜地开出去,竟一径撞到了墙上。露露哈哈大笑,嘴里嘲他“弱鸡”。
阿得便嘟囔,车上坐着个千斤砣。你倒来试试。
露露愣一愣,听懂了,使劲对阿得啐一口。她跳下车,说,睡不着怪床歪。你给我滚下来,看姑奶奶的本事。
露露费了些力气坐到了车座上,脚刚刚踩上了车蹬。看那敦敦实实的腰背一使劲,车便稳稳地上了道。她往前骑了两步,使劲拍拍车龙头,大声喊道,老婆仔,上车!
阿得便不情不愿,磨蹭地坐到了后面。露露猛一回头,佯作怒目。后面是店里人的哄堂大笑,说,这真是两个冤家,能逗一世的嘴。五举也跟着笑。笑着笑着,心里竟然舒爽了些。
因为送午市饭,时间宝贵,争分夺秒。送的人,是没什么时间吃饭的。忙得不可开交时,五举和素娥,也到附近帮手。
五举路过一处工厦,听见有人唤他。抬起头,正看见露露在使劲向他招手。她和阿得,坐在工厦后墙的消防旋梯上,在分食一盒盒饭。
五举便也大声对他们喊,小心点,唔好跌落来。
他往前走几步,又回过头想对他们说,早点返来。阿妈煲好糖水,等你们饮。
但他恰好看见,阿得将一筷子餸菜夹起来,送到露露口中。露露连筷子一口咬住,却不松口。阿得抽不出手,她才大笑着将嘴张开。笑声如洪钟,淹没了阿得的抱怨。
两人的脸上,都是红扑扑的。在正午太阳的照耀下,闪着金色的毛茸茸的光芒。
办舞会的主意,是露露出的。
这年的年底,作了盘点。“十八行”竟有了很大的盈余。五举叹一口气,说,这大半年,我没做过几道大菜。进项倒比以前湾仔时,翻了一番。
露露说,来年还要好。钱不咬手,有银纸在身,将来什么样的大菜不能做?
露露筹办这个新年舞会,说是为了答谢老客户。顺带让他们把明年的生意也落下订。时间呢,定在这年的平安夜。
阿得说,香港一到这时候就热闹。这个洋节,这么多年,倒好像和我们家没什么关系。他兴奋得很,叫了两个厨工,去油麻地扛了一棵圣诞树。露露就在圣诞树上缀满了各样的公仔。又挑了一些彩带和灯串,将餐厅里里外外地披挂起来。灯亮了,顿时星星点点连成一片,满室流动的萤火。人站在中间,竟有些如梦似幻。五举也呆呆的,像误入了桃花源,看不出是自己终日劳作的餐厅了。
阿得将几张海报贴在了墙上。一张是近藤真彦和中森明菜的写真。手上一张呢,是他的偶像詹姆斯·迪恩。一袭皮衣,满眼的冷酷,寸到不行。露露经过一看,吐吐舌头说,这鬼佬,是凱莉姐的梦中老公。她房间里贴了张黑白的,一群仆街个个都说似遗像。都什么年代了,你倒还学人玩怀旧。阿得向对面墙上努努嘴,怀旧怎么了?
可是我们家的传统。你看我姐夫,一张王昭君,贴了十多年了。
露露看那闪烁的灯火里,平日黯淡的国画,颜色也明艳了一些。画中的长袍美妇,似乎也望着她。笑眉笑眼,脸上竟然也有喜色。露露端详了一会儿,随手从墙上扯下一段彩纸,折了一个圣诞帽,用胶纸贴到王昭君的头上,然后满意地舒一口气。
五举呢,给折腾得团团转。餐厅外头的空地,也让露露他们布置了起来。支起了好多顶阳伞,说是要学英国人做园会。可灯饰不够用了,就跑去巧明街上的士多店,买了许多的中国纸扎灯笼。五举踩着板凳,一顶顶地给挂上,里头点上蜡烛。红通通的一大片,和餐厅里的圣诞树遥相辉映,应了一个中西合璧。要学英国人做冷餐,便要买许多火腿和起司。也是露露的主意,说,干吗费这份钱,便让五举提前一天做下了卤水。将四喜烤麸、糖醋熏鱼各做了一锅分装在盘里。“兰花豆腐干”露露却央他多做了一锅。五举惜物,说,这哪里吃得完,到时嘥咗。露露说,放心,你做的豆腐干,永远冇得嘥。仲有人要打包走。
五举见她神神秘秘,待要问她,露露倒嘻嘻笑着跑开去了。
五举山伯,面对着“鸡记”门前的车水马龙,向我回忆那夜的盛况。原来空地的位置,现在已经是个停车场。一辆白色蒙尘的丰田,在他身后使劲地按着车喇叭。山伯终于回过神,避开了。司机驶向马路,没忘记将车窗摇下来,对着山伯的方向,大喝一声“黐线”,同时竖起了中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