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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70)

作者:葛亮

到了最后一天,五举已经准备交付。店里空荡荡的,一下子便没有了烟火气,就是个冷冰冰的房子。五举想,在这里多少年,感情是有的。他在这里,才叫“十八行”。他走了,这里便什么都不是。想一想,仿佛没有什么好留恋的。

橱柜里客人存的酒,寻到主人的,便叫拿回去。寻不到的,仍放在里面。可是,那瓶“二锅头”,他却带走了。他想,司马先生要是回来,若还能寻着他。他要与他喝一杯,不醉不归。

这时候,门响了,进来一个人。五举定睛一看,竟是露露。

这是露露,又很不像。这个露露,没有穿旗袍,没有把头发烫成卷。原来的长发剪短了,竟然是个童花头的样式。人看上去便也小了很多。因为不施脂粉,没有妆,是略显黑黄的一张脸。看上去,倒像是邻家刚长成的小丫头了。

只是她的神色,还是喜庆的。眼里看人,仍有阅历和风尘。

五举说,我们不做了。

露露问,怎么不做,你们不是要搬到观塘去吗?

五举说,山长水远,难道你还跑到观塘去帮衬我们?

露露抬起脸,认真地看着他说,我是来见工的。

五举自然是很惊愕。可想到露露一向是嬉笑怒骂的脾气,便也不当一回事,便说,现在好好的一份工,还不够你吃喝。要吃我这里的苦头?

露露说,我没工开了。

五举更为吃惊。他想起前些日子送货,路过骆克道,还看见露露当街和两个水兵打情骂俏。

露露说,我带客去“明珠”的事,给凯莉姐发现了。说我吃里爬外,一早就给开掉了。

五举说,谢醒那里呢?

露露冷笑,鼻孔里发出“哧”的一声,说,那个没良心的。我是他放在“翡翠城”的眼线。我被赶了出来,对他还能有什么用。如今对我是躲都躲不过。

五举心里忽而一阵愤然。他将这情绪咽下去,低声问,那你靠什么生活?露露悠长地打了一个呵欠,说,凯莉姐发了狠,跟港九的夜总会都放了话去。说谁要敢用我,就是和她不共戴天。我能怎么样,就在菲律宾人的酒吧打打散工。可是庙小妖风大。几个洋婊子合起伙来欺负我,狗眼看人低,冇阴功!我可是吃素的?给她们一顿收拾。她们人高马大,对付我也不是个个儿。

露露扫了扫耳边的碎发。她将虎落平阳的过程,说得举重若轻。五举才注意到,她右边的脸颊上,有一处伤痕。

露露说,你可别以为我肩不能挑,手不能抬。我浑身都是力气。

五举还是皱了皱眉头。他想想说,我们是个开餐馆的。

露露哈哈大笑,开餐馆怎么了?和我以前的东家还不是一样,开门都是客?再说,你不是也吃过我做的早饭。我就是出得厅堂,下得厨房。

五举张一张口,还要说什么。

露露说,就这么着,我过些天来试工。好你就留下,不好再赶我走也不迟。到时候,恐怕你说的也不算,还有你小舅子呢。

她一反身,利落地开了门就出去了。留了五举一个人,杵在那里。

可是她又推开门,将头探了进来,说,我是有

名字的。叫路仙芝。

过了几日,露露果然来了。

开张伊始,店里没什么生意。可是却有许多花牌和花篮,自然都是“老克腊”和“麻甩佬”他们送的。开市那天,都是他们的人面,来了许多的人。坐下来吃喝一番,说着“财源广进”之类的吉祥话,便走了。如今,门口张灯结彩,仍是热闹成了一团,倒显出了店里的寂寥来。

临到周末,生意却忽然来了。是“麻甩佬”的一个侄孙,摆满月酒。原本订在了北角的“日升”酒楼的两个包厢,宾客忽然多了,摆不下。“麻甩佬”就急忙将生意给他拉过来了。

五举心里高兴着,但因为缺乏准备,毕竟有些忙乱。主要是厨师厨工们,还未一一到位。就连素娥这上了七十的人,都要过来帮忙。

阿得如今是得力的。明义去世后,他似乎是想通了,便像是脱胎换骨了,渐有了当家男人的样子。知道帮着五举,也知道向五举学。但他似乎继承了素娥对厨艺的鲁钝。即使用心,进展倒不很大。五举心里叹气,但看他是生性向好的,便也觉得安慰。想自己离老,远得很,还可以做许多年。

他在厨房里挥汗如雨。看阿得进来,便指指刚出锅的“糟熘鱼片”,让他上菜。阿得却嗫嚅一下,说,露露来了。

他一愣神。看露露已经到了灶台跟前,将阿得推开,端起糟熘鱼片,问,哪一桌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