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低声说,二桌。
露露端着菜,说话间就出去了。
五举和阿得面面相觑,却看露露又进了来,手上端着撤下的菜肴。一边对阿得说,还愣着干什么,三桌的酒都喝完了。
这样,不一会儿的工夫,她已在厅堂和后厨熟练地来回穿梭。上菜,收菜,给客人斟酒。
间歇,竟还能兼顾进来的几个散客,只见她手指间夹着点菜单,对着后厨喊,两个红烧肉碟头,一个煎龙利,蚝油生菜,走青。
大家便都發现,只是多了这么个人,这餐厅里,竟好像是一台机器忽然间上了发条。严丝合缝,又井然有序地运转起来了。
待上了最后一道菜,五举擦了擦手,摘下围裙,去给摆酒人谢礼。
走到大包间,已经听到里面一片笑语欢声。看着成桌的人,正围着拍照。正中间的,竟然是露露。她怀里抱着满月的婴孩,旁边是小孩母亲。两人都是呵护的姿态。露露忽然做了个鬼脸,婴儿便咯咯地笑起来。摄影师便不失时机地按下了快门。露露的脸上闪着红润的光,硬是将整个厅堂都点亮了。
主人家将一个大红包,塞到了五举手中,笑着说,你们这个馆子,不得了。菜味道交关好。老板娘年纪不大,人可真是爽利能干得很!
“麻甩佬”听到了,看看五举,意味深长笑一笑。临走时,他在五举耳边说,你小子,不可貌相。道行深啊,挖角挖到“翡翠城”来了。
不待五举解释,他倒已经弹开了好几步,做了个封口的手势,说,唔使讲,我明,我明!
待将客人送走了,五举回到后厨。
却看到露露正蹲着身,和阿得在一起刷洗锅盆。一边有说有笑的,手里分毫未慢下来,格外利落。
五举一阵恍惚,回忆起司马先生跟他说的,多年前在“虹口”面店门口,那个蹲着身使劲刷碗的小小背影。
这时候,素娥走过来,说,举啊,这孩子是新请的厨工?
五举知道她不明底里,正想怎么应对。素娥深叹一口气,说,唉,现今香港人心躁动。这么能做能吃苦的女仔,可真不多了。请到这么一个,也是咱们的造化。
露露就算是正式上工了。她住在店里。搬了东西来,很少。
看她在翡翠城上班,一天一身衣服。以为会有细软傍身,但其实,只带来了一只小皮箱。
人们也并不知道,这些夜总会是名副其实的名利场。衣服如行头,对舞女和舞客都一样。先敬罗衣后敬人。舞女们的身价,也是靠这些一点点地积累起来。所谓集腋成裘。因此,为了给自己一个好门面,便有了舞衣租赁的业务。露露在这方面,是很玩儿得转的,和几个“衣头”混得很熟。碰到大的场合,贵的衣服,竟都允她借了衣服,带给裁缝改。用完了再改回来。也难为露露的身材,不改也确是上不了身的。但这也不是说,露露自己没有几身好衣服。可是,毕竟这阵子不济,要钱用,就只有当给“和昌押”了。
这人算是净身来了。素面朝天,顶着个齐耳
朵的童花头。穿着宽大的短襟衫子,最后的那点俏皮,都收敛了。
露露干起活来,其实和她咋咋呼呼的性格很不同,是闷着头苦干。擦桌子、拖地、收拾餐具,干一样是一样,中间不停歇。折一个餐巾,能折上一个时辰,直到面前堆起一座山,才幡然醒悟似的。到后厨里,拎起泔水桶就往外走,一个人拎。谁要搭把手,她就嫌弃地一拧身子。使劲摇摇头,腮帮儿也跟着微微颤动。使了力的肩膀,跟钢条似的稳稳地搭起来。到午市后吃饭,她的胃口格外地好。也是闷头吃,一吃一大碗。专拣带皮的红烧肉吃,问她,只说以形补形对皮肤好。这让五举和阿得,叹为观止。
可是呢,招呼起客人来,她可不闷,是大鸣大放的风格。露露说,以往呢,认识一个大陆下来的客。教她唱过一出样板戏,那京戏里头有个阿庆嫂,是她的偶像。怎么唱来着,来的都是客,全凭嘴一张。
这香港,可不就是来来往往都是客。见人说人话,见鬼自然说鬼话。店里人就装着责难她,说大白天说话晦气。咱们开门做生意,哪来的鬼。露露眼珠一转,说怎么没有,打开埠以来,香港的洋人不都叫番鬼?我在凯莉姐那学来的英文、法文,可不是三脚猫功夫,是地地道道的鬼话,好用着呢。
露露和店里上下打成了一片,客人们也都很喜欢。但五举总隐隐有些不安。大约觉得她除了生计,待在这小店里,总是要图些什么。可他冷眼察看,倒觉得她如今和阿得,是有些若即若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