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举说,师兄,你图什么?一口气?
谢醒说,那你图什么?白担一个“五举山伯”的名声?
五举说,当年,我图凤行。现在,我什么都不图。师父教我的,我半点没带走。十年没碰过的本事,不算本事。
谢醒冷笑,那你对我可就没用了。我的店里,容得下你?
五举说,你的店,还叫“十八行”吗?我一个上海厨子,自然是留不下了。
五举对素娥说,妈,是我累着咱们店了。
素娥说,唉,傻孩子。当年你爸让你回师父那里,你不走。这店又开了这么多年,哪一天不是你赚来的?这开店跟做人一样,都是看命,强求不得。
你师兄是赌当年那口气,可也是给你机会。你學了一手大小按的好本事,就真不捡起来了吗?
五举摇摇头,说,捡起来,就背了发给师父的誓。
“老克腊”看五举愣神,就说,你也不用这么硬颈。你知道,我是在观塘开工厂的。这些年,赚了些钱。最近听说了一些风声,我打算移民加拿大了。我有个铺,在工业区里。这工业区,少了许多花花世界,可就是不缺上海人。都是二三十年前,带了钱下来开厂的。我这铺,市口好。与其做别的,不如开一间餐厅。
你放心,我不是当年的邵公。你不欠我什么。是拿这铺面,入你的股,“麻甩佬”也有心投。我们看好你。将来我们来店里,想吃“红烧鱼”,别让我们坐冷板凳就行了。
五举山伯,带我去看“十八行”的观塘老店。现在叫“鸡记麻雀馆”。“麻雀”就是麻将。香港曾经赌盛,一八七一年禁赌之后,大约可以让人一展身手的地方,一是马会的赛马。所谓“马照跑”,便是源于此,几成社会繁荣的标志。一就是“麻雀”,是粤人一向的娱乐,雀館则靠“抽水”盈利。
我环顾“鸡记”,隐约可听得鼎沸人声,大约是有人和牌。已丝毫看不出当年开餐厅的痕迹。这一区曾是香港首个卫星城,也是向南填海以来,东九龙最大的工业区。如今,已然凋落。
但是旧年观塘纳入了市区重建的版图,因此可见奇妙的新陈并置、格格不入的景象。这边厢是老旧的街市、简易破败的食档,隔了一条街,便是五十多层的还在兴建中的所谓豪宅。后者将阳光牢牢地挡住,阴影整幅地投射下来,遮住的是这区半个世纪的升斗民生。
一九九〇年代,香港制造业式微,大量工厂闲置。多数工业大厦改作货仓用途。据说这里即将转型成为香港第二个核心商业区,可见的视野内,有AIA的总部以及“乐丰”集团。蓝色或绿色的幕墙,映照可见近在咫尺的如阅兵般整齐排列的工业大厦。我和五举山伯,沿着伟业街缓步前行。他指着那些包豪斯样式、看得出年岁的楼宇,如数家珍,似乎来探访曾经的老友。这些大厦坐落在横街的两侧。五举山伯,在一座大厦前停下来。这是一幢六层的楼房,门窗紧闭。他抬着头,认真地看了一会儿,然后说,走吧。
事实上,因为“老克腊”的话,五举第一次踏足观塘。他对这里感到陌生,甚而有些畏惧。作为一个生长于斯的香港人,他日常活动的范围,其实有限。不外乎是港岛,从上环到湾仔。说到底,他仍是个保守而老派的香港人,这与他的年纪,是有些不称的。
他是容易知足的人,其中包括日常之需。“九龙”对他而言,不过是个地名。而“观塘”就是刚
刚开通的地铁线上的一个端点。
“老克腊”与他走到了海边,与他谈着未来的计划。可是,他的心思却全在眼前的码头。他看到巨大的铁吊,将集装箱高高地举起,然后稳稳落在地上。铁吊发出了“咣”的一声。远方渡轮的轮廓,汽笛的声音,很雄壮的如同动物的嘶吼。各色各样的船,高阔的邮轮,窄小的渔船,各有各的作业。海水激荡着,有一些淡淡的机油的气息,在空气中氤氲。这是劳动的海,没有多余的风光,也没有浮华的背景。五举的心里,莫名地澎湃起来。
依照五举俭省的性格,并不想花太多的精力用于装修。但“老克腊”有乡情,独揽了店面的布置。门脸儿做成了石库门的样式。虽不及第一间“十八行”堂皇气派,却平添了一些弄堂风情。这让“老克腊”得意,但在五举看来,却在周遭的气氛里,孤立出来了。
湾仔店将要结业,但店里的二厨与几个厨工,大约因为某种地域的成见,并没有想要跟去观塘的意思。五举一面收拾东西,一面就在两边的店铺,都贴了“招工启事”。老克腊说,都什么年代了,怎能不在报纸上登广告呢,于是便又在《明报》上登了广告。想想,招来的人是要做开荒牛的。五举有心给高一点的工资。除了每月的工资,还管吃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