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时的五举,已微醺,醉眼迷离间,听到了“莲蓉”二字。忽然一个激灵,正色道,这不成!我离开“同钦”时,可立过誓,师父传给我的东西,我这后半世,一分也不会用。
哈哈哈。谢醒一阵大笑。在他的笑声里,五举只觉得满目的流光,在他眼前错综颤动。谢醒道,如今的香港,杀人放火金腰带,扶伤救死无骨埋。一个誓,可有个屁的分量。
说罢了,又给他倒酒。五举使劲地摆摆手,却感到一阵晕眩。大片的黑向他笼罩过来了。
五举是在窗外“叮叮当当”的电车声响中醒来的。他慢慢睁开眼睛,天已然大亮。这时,他发现自己,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。
蒙眬间,看见对面坐着一个女人。他揉一揉眼睛,发现是露露。露露正在修指甲。修一修,就迎着阳光看一看。
五举一阵惊惶,连忙坐起身,问道:这是哪里?
露露将指甲钳折好,放进一只精致的化妆包,又取出蛋圆的小镜,开始涂口红,一面说,“明珠”楼上也做旅馆生意。
五举轻轻掀开身上的被子,自己和衣,外套挂在床头的衣架上,心里暗舒一口气。
露露仿佛看穿他的小动作,笑一笑,朗声道,醉得像泥一样,我可没心思占你的便宜。就算我想赖上你,你家“二哥仔”也不会听话。哈哈。
这笑声里,暴露了一丝职业性的淫猥。露露好像也感觉到了,收住了笑,装作正色,修补唇上的轮廓。一面轻轻说,不过实在的,谢醒大半夜的,把我叫过来,扶你上旅馆,恐怕是没安什么好心。
这时,她已经收拾停当。对着镜子,整理了一下鬓发,满意地左右看一看。
五举嗫嚅了一下,问,你一直在这里?
露露回过头,认真地看看他,说,傻佬,我不用翻工吗?我可是“翡翠城”的红人儿。你这床上不是大老板,又没有着数。
她停一停,道,再说了,我成晚长在这里,谁给你做早饭?
五举愣愣地看她,打开了桌上的保温桶。露露说,对醉鬼,我很有经验。
露露将两只食盒端出来,摆在了桌上,说,椰汁西米露,养胃;还有这个,肉骨茶,醒酒。
肉骨茶?五举喃喃道,你会做肉骨茶。
露露说,嗯,在我老家,人人都会做。
五举问,你是南洋人?
露露没有应他。露露拿出筷子和匙羹,细致地擦一擦,摆在食盒上。做完这些,她站起来,将自己的旗袍抻一抻,说,我要走了。回去加个班。你吃完放在这里就行。
这时的露露,眼神明亮,蛾眉朱唇。她挺挺地立着,又是个整装待发的战士了。
五举坐起身来,说,戴得呢,我要带他回去。
露露低一下头,说,他已经回家去了。
她走到了门口,又回转了身来,道,你莫太责怪他。人年轻,总要做些荒唐事,才能长大。我是真喜欢他,喜欢他心性单纯。男人的本事,可以熬,可以捧。熬着捧着,本事也就长出来了。可是心性要坏了,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说完这些,她打开了门,又追一句,趁热吃。肉骨茶凉了,有腥气。
露露走后,五举又呆呆地躺了一会儿。这才觉出宿醉的头痛。他将窗户打开,有一股子混着阳光的空气,扑面而来。外面的电车声也忽然响亮了。此时的轩尼诗道,已开始热闹。香港在这些声音里,渐渐醒过来了。
他坐到桌前,喝了一口肉骨茶,嘴里一阵发苦。昨日被酒麻醉的舌头,似乎也被这苦意叫醒了。还有数种浓重的中药味道,击打了他的鼻腔。同时间,觉得一股暖流,沿着食道,流淌到胃里,慢慢厚厚地积聚。整个身体,也暖和起来了。
阿得回到家,被明义狠狠地打。他拧着颈子不吭声,让当爹的更加气,直打到明义自己咳了血,才罢手。明义大声喘息着,说,有钱人家玩戏子、捧舞女,把家敗掉。我们贫贱,你是要败掉你爷娘的老命,才甘心。
他把阿得锁起来,叫素娥看着。
戴得每每看五举,用了仇恨的眼神。
五举心里发苦,便也不想回家。有时到了打
烊时分,将栅栏门放下来。自己就留在店里睡,权当值夜。这天晚上,他收拾了家什,虽然疲累,却没有睡意。便想起,店里许久没有扫除,就开始拾掇。拾着拾着,出了薄薄的汗,竟觉得身上有些舒泰了。
他打开临着财神龛位的柜子,发现里面有一些客人存的酒。就将这些酒一一拿出来,淘洗了抹布,细细地擦那些酒瓶。擦好了,再一一放回去。忽然,他停住了手,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。就去后厨,取了一个酒杯。拿起一瓶酒,看一看分量,就倒一小口,喝下去。又打开另一瓶,也倒上一小口,喝下去。以此类推,做着浅酌即止的游戏。在他看来,这已是人生中少有的以身犯险。这浅浅的恶作剧,让他感到一种难言的兴奋,脸上也发起烫来。有些许久未打开的酒,他需要回忆他的主人。他阖上眼睛,想他是谁,上次来是何时,并猜测他没有再来的原因。当他口中饮下了一杯烈酒,味蕾忽然被烧灼了一下。他张开眼,看到手里的“二锅头”,只剩下小半瓶。迅速地想起,这是司马先生留下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