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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66)

作者:葛亮

五举说,戴得呢,我要接他回去。

谢醒叫了一桌子菜,开了一支洋酒,说,急什么。难得来一趟。你小舅子这会儿,还在睡晚觉,我差人去叫了。咱们兄弟先喝一杯。

五举山伯,今天对我谈起谢醒,仍感叹他是那个时代的先行者。“明珠”作为独具特色的“中式夜总会”,在彼时,虽然规模上不及同区的“东兴楼”“翠谷”和湾仔的“喜万年”,但却是始终屹立不倒的一个。或许是因酒楼业权在谢醒自己手中,没有受到日后香港楼价与铺租急升的威胁。一直到他举家移民,才将经营画上了句号。

当年的风光,此后数十年中韶华不再。在山伯看来,多半也是时势造英雄。香港的经济经历波折,正当锐气。工业与进出口商贸相得益彰。谈生意的酬酢亦日趋频繁。已具规模的老式酒楼,觉察经济起飞带来的社会变化,体会原有经营模式不再适合公司企业的社交消费,遂打破酒楼固有格局,增设夜总会,与酒楼一并经营。白天饮茶,晚上设宴歌舞,将饮食、娱乐合为一体。

一九七八年三月七日,“碧丽宫”酒楼夜总会刊广告于报章,文字如是:“在亚洲最负盛名的碧丽宫,欣赏世界一流精彩节目;在最出色的乐队演奏美妙的音乐下尽情跳舞;享受名厨精心烹调的美馔佳肴,只收$100!”当时其中一个表演项目为:“由伦敦专程来港的碧丽宫幻彩歌舞团演出最新节目《幻彩星辉》”。

报章指“占地一万六千呎,楼高廿四呎,全无墙柱阻隔……剧院、餐厅、酒楼兼备,地板分成三级,即使在任何一级就座,面对舞台表演节目,皆可以一览无遗……中式喜宴可连开百席,酒会式可容一千六百人,剧院式座位可容一千二百(人),舞会式及夜总会式各可容九百四十人”。

我在大学图书馆,翻看旧报,发现了这么一帧广告。微缩胶卷保留的版本颇不济,照片中人物乌黑一团,面目模糊。但仍看到一群艺人落力演出,隐隐然透着一股嘉年华式的热闹缤纷。

在“明珠”的那一晚,让五举感受到了某种比在“翡翠城”更为剧烈的撞击。“翡翠城”的璀璨,本与他的日常无关,是在他经验之外彻底的“新”。但是“明珠”的“新”,却是从“旧”里生长出来的。在他所熟悉的那些,从少年时做“茶壶仔”开始,与他的成长同奏共跫。一步一跬,像是经年的老蔓,枝繁叶茂后渐渐颓败,却在一夜雨露后,忽然开出一枝色彩艳异的花朵。

晚上十一点,晚市结束。五举看到,酒楼大厅里忽然灿若云荼。华灯亮,人潮至,四面八方,纷至沓来。大多数是附近舞厅“翡翠城”“新加美”“富士”“金凤池”的舞客。陪伴在侧的,是妖娆婀娜的舞娘。衣香鬓影,樽前美酒,台上佳肴。

有几个舞小姐,倩步而来,嬉笑着与谢醒打招呼。谢醒说,看到没有?我这里不设小姐,可也不缺小姐。公子王孙肚子饿了,自然会被她们带了来。这几个都是“翡翠城”的。你以为我是去那里逍遥?说白了,是去偷师兼带客。露露可帮了我不少忙。

谢醒不断让酒。听到悦耳音乐响起,五举见歌台上款款走上一个女人。玄色珠光的缎面旗袍,衬得身形分外娇小。手执一柄香扇,粲齿一笑,目若流星。谢醒附在五举耳边道,看好了,这是我的杀手锏。

那女人一开喉,竟然是浑厚的中音。带着几分绵软慵懒,行云流水,仿佛将人挟裹了一般。这歌声,入耳欲醉。舞池里跳舞的人们,也不禁驻足。谢醒闭着眼睛,口中跟着哼唱:“欢乐年,不夜天,笙歌处处,天上人间;舞步翩翩,如醉如狂,温柔缠绵……”

一曲歌罢。他说,我这里请不来小凤姐、甄妮。一个林露,也算可以独当一面。你瞧这身段,看不出有四十开外罢。说起来,她是你老丈人的家乡人。以前在上海很红,跟姚莉、吴莺音

齐名。五〇年南下香港定居。认识的人少,身价减了几成。我花了大价钱从“丽都”挖过来当台柱子,也算占了个便宜。

他看看五举,说,举,还记得在“同钦”,你跟我说,阿爷跟你讲当年茶楼设歌坛。那个风头,可比得过我谢醒的夜总会?徐柳仙再红,可赛过如今林露的劲头?我也算重现了咱茶楼的盛况。我说,无论是茶楼酒楼,现下要重新好起来,不动点脑筋是不成了。我知你心里,还总记挂着“大按”的手艺。兄弟,不如跟着我干。白天顾你老丈人的铺头,只要你来晚市。咱们就把那莲蓉包,打成“明珠”夜宴的当家点心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