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榭尽头,有一些亮光。走近才发现是几扇门。妈妈桑先进去,向里面通报了一声。半晌,才将五举带入。
在这门里,别有洞天。五举迎面看见了谢醒。他半阖着眼睛,似笑非笑,手捧一杯酒,身边躺着身形暴露的,着兽皮的女人。而他的右首,坐着戴得,同样双目迷离,搂着一个舞小姐。是露露。五举的鼻腔受到了某种击打,一种丰熟的异香,在空气中弥漫开来。
他一个箭步冲到戴得面前,抓起他的领子。戴得似乎并不在意他,辨认了一下,将头偏过去。
他轻慢的神情激怒了五举,一拳打过去。戴得的脸抽动了一下,鼻子开始流血。
妈妈桑惊叫一声。有人要拉开五举。这声音叫醒了所有的人。谢醒呼啦站起来,说,陈五举,你疯了。
五举说,我教训自家细佬,旁人莫插手。
谢醒说,他犯了什么王法,要你教训。
五举冷冷看他,他偷了家里的钱,跟衰人上道,要不要教训?
谢醒哈哈大笑,说,我在这里,有他花钱的份儿?
戴得抬起袖子,抹了一把流到嘴唇上的血,夺门而出。
露露跟着要跑出去,被谢醒拦住,喝道,死女胞,有蛊惑!我还喂不饱你吗?
露露镇定下来,说,他背着我,买我的舞票。一钟插双。这么大的人,我还能管住他的手腳?
她回过头来,看着五举,用很轻蔑的眼神,说,自己一个入赘姑爷,当人大佬,先掂掂自己的斤两。
戴得整一个星期,没有回家。尽管谢醒差人带话给五举,说戴得在他那里,是好吃好喝供起来,叫他放心。
但是,家里始终是起了风波。先是翠姐,终于将阿得偷钱的事情,说了出来。明义觉得脸上无光,在家里大骂,骂自己教子无方。祖宗八代,从来没出过手脚不干净的混账东西。又骂素娥,说棍棒底下出孝子。男孩要穷养的规矩,连大富之家都知道。何况小门小户,娇惯成了这个鬼样子,早晚要去做黑社会。
全家人都不敢言声。明义自从得病后,反了常态,性情乖戾了许多。在家里头,一个话不投机,便有脾气。与往日的温和判若两人,有次居然和店里的客起了纷争。家里人晓得,自从凤行过身后,他便积郁在心。所以大小事情,都让着他。
可这一回,他怒火中烧,如着火的老房子,灭不下去。火星四溅,遍地燎原。戴得不肯回家,这火终于烧到了五举身上。先是抱怨五举,发现戴得偷钱,没有告诉他,不懂得防微杜渐的道理。再骂五举交的都是什么狐朋狗友。以往上海混舞厅的,不是拆白党就是青皮,哪有一个正经玩意儿。看五举老实巴交的一个人,到底还是个不知根底的外人。他要是不把戴得全须全尾地带回来,自己就不要进戴家的门!
这话说重了。素娥看一直闷着脑袋的五举,忽然抬起脸,眼底噙了泪。她连连使眼色,让明义不要说下去。自己忙起身,拥着明义回屋,说气大伤身。都是我当妈的不是,何苦为难孩子。
她出来,见五举愣在那里,便长叹一口气,半晌说,举啊,你多担待。我上个星期陪老头子看了医生。他怕是不久长了。
五举惊讶,慢慢回过身。
素娥说,没办法。你想,你爸年轻时候,这么多年的消防员,风里火里,被那黑烟呛得喘不过气。他大概也猜到了几分,说自己一根烟也没抽过,人却坏在了肺上。
素娥说,我没跟他们说。孩子们嘴杂,一个说漏了,他便要胡思乱想。这日子还得往下过啊。
五举看母亲,虽然神色戚然,却是十分镇静的。素娥说完这些,甚至还虚弱地笑了笑。
他不禁上前,执住素娥的手,说,妈……我把阿得带回来。
素娥握住他的手,在他手背上,轻轻地拍一拍。
五举坐在“明珠”酒楼夜总会里。他左右张望,看不出半点痕迹,是当年的“义顺”茶居。这茶楼他并不陌生,当年学“大按”时,谢醒带他来玩过许多次,还吃过谢妈妈亲手整的“牛肉茜香”肠粉。
如今的“明珠”,店面比以往大了一倍。原来谢醒已将隔壁的楼面也盘了过来,打通了。虽然一半还是酒楼格局,但另一半却今非昔比。辟出一个舞池,甚至还有一处演歌台。这时灯光次第亮起,也是满目的耀升琳琅。
谢醒问他如何。五举说,你是要同“翡翠城”抢生意。
谢醒摇摇头,说,我可不会这样没出息。我要做的生意,他们做不了。我这里阳春白雪,不养舞小姐。可靓女美人儿一个都不会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