似乎为了覆盖我溢于言表的失望,山伯向我描述当年这里的盛况。高三层,每层面积约二万呎,如何装潢豪华;如何被形容为全港四大高档夜总会之一,与九龙的“大富豪”“中国城”及“富都”齐名;如何顾客非富则贵,城中富豪及权贵皆争相来此消遣。
听他的讲述,有着一种过来人的哀婉。我犹豫了一下,终于问,所以,很高级?
山伯十分郑重地点一点头,说,嗯,高级得我都不敢进去。
事实上,五举在“翡翠城”门口举步不前,是因为,难以预计接下来将面临的状况。这,更像是面对谜底的踌躇。
但他徘徊了一会儿,思忖许久,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。在一个矮个儿西装男人的引领下,他走进去。穿过一条幽暗的甬道,豁然开朗。
这豁然,并非是暗夜与白昼的区别。而是满天的星斗,将暗夜生生地点亮。这些星斗的光辉,霸道地放射下来,游动着,在他身上盘桓,又迅速地游走。五举并不知道,这就是所谓“星光顶”。是镶嵌在天花上的几百盏星星状的小灯泡,光线似在黑洞洞夜幕间,璀璨而下。现在看来,这种装饰,谈不上豪华甚而些微简陋,但却惊骇了彼时五举的眼睛和心。他抬起头,愣愣看了一会儿,才回过神来。他身处一个数千呎的舞池,流光溢彩。每个人脸上除了欣然之外,似都带有莫名的矜持与傲慢,自然掩饰不住欲望。舞池上方是身着黑色燕尾服、打着领结的乐队。吹单簧管的乐手,忽而昂起头,向着他的方向忘情地吹奏。舞客们有的翩然起舞,有的三三两两地坐在灯光昏暗些的舞场四周,倚红偎翠。
五举不知自己何时坐在一个巨大的圆形红沙发上。他的对面,坐着一个中年女人,与他之间隔了一个黑色大理石光面的桌几。女人盘着头发,脸庞青白,高颧骨。眼睛却十分大和黑,看着五举,好像要将他吸进去。她是凯莉姐,这间夜总会的妈妈桑之一。
她很耐心地,对五举介绍有关这间夜总会的种种,设施、规矩以及收费。她将他作新客,脸上是得宜而寬容的笑,以表自己一视同仁。
五举让自己,尽量以见过世面的形容应对,但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徒劳。因为他忽有所悟,那个吧女对自己说“不是你去的地方”,其实已很委婉。
我问五举山伯,所以,的确很贵?
山伯说,贵得很。
我不禁有些好奇,问,都有些什么项目?
五举摇摇头说,记不清了。一碟花生米,都要六七十蚊。
于是,我请一个研究本地风月史的朋友,找到一九七〇年代本港夜总会的一张价单。大致包括以下几项:A.最低消费:约110~1200元。B.酒、水果碟:啤酒约40~60元/杯,果碟约50元一碟,个别免费。其他酒因开酒费约高于市价两三成至几成。C.室钟:舞小姐伴舞坐室费用,按茶舞、晚舞之计算制度而异。大抵茶舞70~200元/时,晚舞100~200元/时。D.街钟:带舞小姐出外的费用,按茶舞、晚舞及计算单位而异,大抵150~200元/时,但可以最低2小时或算全钟。最贵的全钟为1400元。
如此这般,一晚消费,两三千元不在话下。这个数目,等同当时小市民两三个月的薪金。七十年代中,香港的经济已走向腾飞。据记载,一九七五年,五百呎左右的市区新楼才四五万元。美孚当初开卖五百呎楼由三万元起,而在长沙湾的工业大厦新楼就要百多元一呎,住家和工业楼价值相类。如此看来,当年在“翡翠城”一掷千金的意义,非当今可同日而语。
五举未等妈妈桑拿出坐台舞小姐的“群芳谱”,已缴械说明,自己是来找人。妈妈桑露出恍
然的神情,她关切地问五举,是找哪一位相熟的小姐。
五举说,我来找朋友。
妈妈桑收敛了笑容,又问他找哪位朋友。
他刚刚想说“戴得”,但是一转念,脱口而出,谢醒。
妈妈桑嘴角露出嘲意,觉得这个名字不过是“白撞”的借口。她站起身,准备叫保安。
但她身边,有个舞娘小心地俯身在她耳边说,是不是Raymond,谢生?
妈妈桑不相信似的,又望了五举一眼。终于还是捺住性子,抱着人不可貌相的原则,含笑道,请随我来。
在舞厅西南的角落,有一处假山,甚而可听到潺潺的水声,渐涤清了舞池的喧嚣。假山背面,一条弯折的水榭,造就曲径通幽的幻象。当五举经过那水榭的时候,忽然水中发出“扑啦啦”的声响。有硕大的锦鲤,腾空而起,又落在水中。水花荡漾间,顷刻便不见了踪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