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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61)

作者:葛亮

五举抬起头,说,过身了。

他这才发现,说这些,没有了预想的痛感。说出便说出了,像是说一个故人。

谢醒愣一愣,说,抱歉……什么时候的事?

五举说,老店关张那年。

谢醒倒上一杯酒,对五举抬抬手,喝了。又斟满一杯,慢慢洒在地上。

两人静默地坐了一会儿。谢醒说,五举,我心里从未怪过你,你人厚道。出了同钦楼的门,咱们还是师兄弟。你要难,跟我说。

五举摇摇头,也倒上一杯酒,饮下。他说,还能对付的。倒是你,后来去了哪里。

谢醒笑一笑,我能去哪里?还不是回我爸的茶楼。可隔两年,我爸得病死了。我妈呢,改嫁给了茶楼的东家,一个老鳏夫。我日子便不那么好过了。我就又走了,火爆脾性,也是受不了旁人的闲话。

后来,就满世界地瞎混呗。你知道我玩股票,在“同钦”挣的那点钱,全都投进去了。跟着一帮朋友,也是狗屎运,竟没怎么赔过。五年前股灾,恒生指数一年去了九成,股票跌到?。我放手一搏,趁低买进,如今已经翻了六倍。虾蟹各有路。咱师兄弟,你有你的风光。我啊,闷声不响大发财。你猜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?

那老东西死了,我把我爸妈辛苦过的茶楼,从他不肖子那里给买过来了。如今,茶楼不如以前景气了。我呢,改了个酒楼,做晚市。对了,你大概也听说了,香港明年要通地铁了。我朋友说,周边的楼价必涨。我那铺在市口上,少不了再赚上一笔。

最近,我把酒楼给装修了。如今时兴“中式夜总会”,做午夜生意,有吃有玩。舞小姐们喜欢得很。说起来,你还抢了我不少生意。我问她们,一个鸡毛店,中意什么。她们说,中意吃你这儿的豆腐干。冇阴功!

这时,门响了。戴得走进来,大声说,爸让我来帮忙打烊。他也不看五举,径直收拾起桌椅板凳。

谢醒望一望他,鬼鬼笑道,我说呢,什么豆腐干。这些小骚娘,是贪图吃这儿的鸡仔嫩豆腐。

五举遥遥道,阿得,过来叫人。

一边对谢醒说,凤行的弟弟,惯坏了,没什么规矩。

谢醒恍然道,说上海话的?

五举说,香港土生土长的孩子,老家话都不怎么会说。

谢醒哈哈道,这会儿打烊,可是来逐客的。我先不留了。

他站起身,从西装里掏出名片来,给五举一张。另一张塞给阿得,拍拍他肩膀,扭头跟五举说,你老婆的弟弟,那就是我弟弟。改日醒哥带去白相,年轻人,要好好开开眼界。

这个月末的中午,司马先生来了。不过半个月未见,人憔悴了许多。头发长了,在头顶堆叠着,也没有理。原是个大脸盘,因为身上瘦了,走路一摇三晃,禁不住似的。人倒还是笑嘻嘻的,照例在大红的卡座坐下,要一个红烧肉的碟头饭。

五举关切问他。他说,嗨,写完了一本书,病一场。

五举赶紧另外给他端了一碗螺头汤来,说,我不懂这写书的事,但费脑子就要伤身,得好好补补。

司马笑道,有劳有劳。这道理,就跟生孩子差不多。怀胎十月,生出来了。做老娘的,可不得虚上个一年半载。我啊,就当是坐了小月子喇。

接下来,司马先生就又天天来了。气色也渐

渐好起来。到了晚市后,他仍是坐在后排卡座上。脸上红润,是个饱满的关公相,镇店的神似的。不写东西了,就着灯光看书,砖头般老厚。五举瞥到书名,方正的烫金字。他不知道说什么的,只觉得深奥。

五举就将后面的灯泡,换成了高瓦数的。方便司马看书,不累眼睛。

又到后来,凌晨时,司马身边多了一些年轻人,学生模样。仍是围着那红色的卡座。司马坐在中间,抽着烟斗,不怎么说话,听那些年轻人说。有时候颔首笑一笑,有时候眉头紧蹙。那些后生仔,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,放大声量和同伴不知争论什么。有时冲着司马,青白的面庞有些发红。司马仍旧不说话,捡起手边的报纸看。待争论结束了,他便用极短的话说上两句。年轻人们就都很信服,继而用崇拜的目光看他。

这些聚会的末梢,每每司马会开一瓶酒,叫上几个卤水小菜,与这些年轻人消夜。这时他便也活泼起来。他甚至教会了他们划拳,是北方酒桌的游戲。青年人都很尽兴,吃得也开怀。

五举便也高兴,觉得自己为聚会作出了贡献。他想,这卤水,看来真是很好吃的。舞小姐们喜欢,司马和这些年轻人也喜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