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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62)

作者:葛亮

有一夜,有学生带来了一架相机。青年们便簇拥着要和司马拍照。他们便要五举帮忙拍。五举摆摆手,说这样高级的相机,怕摆弄坏了。司马便说,不怕,这种德国相机,结实得很。上手也快,一教就会。

五举便用这台莱卡,给他们拍了照片。他小心翼翼地,每张都看了又看,才按下快门。

青年们终于有点不耐烦,说,老板老板,快点啊。人都笑僵了。

终于拍完了。司马说,你们啊,也给我和老板拍一张。

五举又摆手,说一身的油腻,不好拍。司马说,好得很,这才是本色,又不是拍结婚照。

他们,便以那张“昭君出塞”的画做了背景,拍下了一张合影。拍的时候,大约是光线不够,忽然打开了闪光。“咔嚓咔”一声,将五举吓了一跳。

原本店里的生意,还算是清静。五举这个人,循规蹈矩惯了。

店里丢钱的事,是管账的翠姐发现的。

翠姐说心里怕,怕好好地没了一份工,更怕人说她监守自盗,传出去辱了声名。五举让她不要声张。

接连地丢,数目不很大,可也不小。翠姐说,她中午去食饭,顶班的都是少东家。

近日戴得很少在店里。人在,也是心不在焉的。五举叫他送个外单,一出去了人就不见了踪影。因是家里的“孻仔”,较明义与素娥的岁数像隔了代。老两口年纪大了,没力气管,渐渐也就惯着。五举身为姐夫,也不便多插手。

前些天,阿得说是新识的朋友结婚,要去饮宴。素娥便陪着他,在“观奇洋服”做了身西装。穿上了身,又去北角的上海美发厅做了个时髦的发型。家里人才都发现,这孩子实在长大了。因为继承了明义的身形样貌。高大清朗,在香港同辈的孩子里,是十分出挑的。素娥很高兴似的,说,我儿长成个明星了。

倒是明义,看一看,粗声道,打扮得小开一样,又不能当饭吃。

这一年来,明义的性子多少也有些改变。自从凤行走后,大约身体就不很好,总是干咳。渐渐地,也不便常到店里去,怕客人们瞧见会责难。在家里,却又常常坐不住。久了,便也没有了好声气,多有些抱怨。说是不管,他们还是将希望都放在了阿得身上。这是五举知道的。

素娥就做起和事佬,说,怎么没有用。我儿站在店里,那便是一块生招牌。

阿得鼻子里哼一声,并不理会他们。对着镜子,很认真地,将上了发蜡的头发,用梳子朝后抿一抿,昂然地出门去了。

后来,阿得便常夜不归宿。到了大中午,才来店里转一转。午后在柜台上看一会儿,一面打着呵欠。到了午市刚过,其他人还在忙着,他晃晃荡荡地,便离开了。

这天晚上,来了几个客人。都是年纪大的,五举只觉得面善。几个人也望望他,只是笑。看那领头的,许久,五举终于辨认出来,原是以前老店的客人,绰号叫“老克腊”的。以往洋派得很,三件套的西装不离身。如今,却是很随意的打扮,只一件宽大的衬衫,头发也理成了陆军装。与昔日大相径庭,认不出了。再看,后面便是常与他斗嘴的“麻甩佬”,自然是没什么变化,还是逛菜市场的邋遢阿公形容。看五举怔怔的,“麻甩佬”先笑说,许久未帮衬“十八行”,“老克腊”变成了“麻甩佬”;“麻甩佬”还是万年青山水长流。

“老克腊”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,年纪大了,去年又小中风,想开了。没那么多穷讲究啰。

“麻甩佬”便起哄,莫听他讲大话。嘴巴还是一样地刁!

“老克腊”并没有回嘴,说,是啊,想戴老板的“糟香汤卷”“红烧鱼”,还有阿举你的“水晶生煎”呀。想想,馋虫都要爬出来。

五举心里也十分高兴,仿佛他乡遇故知。他说,现今是个小馆子,这几道大菜,是很少做了。我跟爸说,下次你们来,先给备好料。

老先生面面相觑,叹口气说,也怪我们,以往都要先电话订好的。

五举说,不妨事,到底许久不来了。怪只怪我们现在店小偏僻,太难找。

“老克腊”想一想,便道,其实,我们是听说了你们开到了这里来。但是你也知道,我们原是邵公带来的。你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,和邵公再不来往。我们于情于理,都不敢再帮衬了。怕你们两下都不好看啊。如今邵公人不在了。想想,我们还能活几年,就没这么多忌讳,该来的便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