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举下意识地将手抽出来,觉得大兵的手心有厚厚的茧,砂纸一样,在他皮肤上摩擦了一下。
大兵笑了,说,握了手就是朋友。你该陪我喝一杯。
这时候,司马走过来,扯过一张凳子坐下。他将一只空杯子狠狠蹾在桌上,说,我陪你喝。
五举看这金头发的美国人,宽大的鼻翼翕张了,眼神里有点恐惧。大概是因为司马横眉怒目的关公脸。
司马叫明义,把他存在店里的一瓶二锅头拿来。自己满上,一仰脖子喝下去,亮一亮杯底。给大兵斟满,说,喝!
大兵瞪一瞪眼睛,好像给自己壮壮胆,也是一仰脖。喉头弹动一下,脸色忽然白了,辣得直伸舌头,用英文说,Sostrong!
司马“嘿嘿”一乐。照样一杯一仰脖。又给大兵斟上。
大兵是个好胜的性情,司马喝一杯,他便跟一杯。这高粱制的烈酒,于他是陌生的,但似乎带来莫名的亢奋。他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,甚至酒刺都微微发红。
酒过三巡。露露开始没话找话,她剔开一只醉虾,对五举说,你们啊,这么夜了,还要前后忙活着炒菜。不如以后留些冷盘给我们。潮州菜不是有“打冷”吗?
五举想一想说,对,那我以后白天做了卤水存着。
露露又要说什么。司马粗声一句,抢白过去,小娘们儿,收声!
一边又灌下了一杯。
五举见他整个脸膛,又涨得黑紫的。便知道司马先生又喝高了。
对面的大兵,自然好不到哪里去。眼里都是泛红的血丝,面颊上的肌肉抖动着,神情却是个喜庆的模样。他大着舌头,想说话,说,好酒量。
司马不屑地说,东北人,当然好酒量。
大兵说,东北人,我们是老乡。
司马乐了,说,娘的,你个番鬼,怎么和我是老乡?
大兵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指指自己,说,我们都是东北人。你是中国东北人,我是美国东北人。你不信?不信,我还会唱你们的歌。
司马说,扯你娘的。
大兵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起了个调门儿,唱:四大红,杀猪的盆,庙上的门,大姑娘裤裆,火烧云;四大娇,木匠斧子,瓦匠刀,跑腿子行李,大姑娘腰;四大白,天上雪,地下鹅,大姑娘屁股,亮粉坨;四大嫩,黄瓜扭儿,嫩豆角,大姑娘妈妈,小孩鸟……
大兵唱得陶醉,竟然双手向露露的胸口摸过去。露露躲闪了一下,嘴里却也“哧哧”地笑。
司马听着,愣一愣,眼睛渐渐红了。忽然间,他狠狠一掀桌子,吼道,中国人就叫这些狗日的给埋汰了。
刚才喧腾的空气,忽然凝滞了。大兵还张着口,阖不上了。露露尖叫一声,却好像把在场的众人都叫醒了。五举才看到司马攥紧了拳头,正举起来要朝大兵挥过去,忙抱住他。
露露搀扶起身边的男人。大兵摇晃着,依靠在她略敦实的肩膀上,像依着一支拐杖,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。五举这才发现,这个叫史蒂夫的大兵,原来左腿的裤管空荡荡的,是一只义肢。
接下来的数日,司马先生没有再来。露露也没有。“翡翠城”其他的姑娘,倒是夜夜照样帮衬。戴得忍不住,向她们打听露露,都摇摇头。
五舉却记得露露的话,在店里开了一个卤水冷档。每天清晨,便做好一些菜搁着,熏鱼、毛豆烤麸、干炸凤尾鱼、醉鸡醉腰花。客人来了,即见
即点。晚市忙时,人手周转,倒是省去了不少时间。到了凌晨,舞小姐带来寻芳客,又可作下酒的菜。觥筹之间,也并不影响他们准备打烊。
每天最受欢迎的卤水,是五举自制的一道“兰花豆腐干”。白豆腐干买回来,放入锅中焯烫,捞出凉水浸冷。然后开花刀,当断不断。葱切段,姜拍破。坐炒锅,温油炸成金黄,捞出控油。加一大碗水或黄豆芽汤,放入生姜、糖、老抽、桂皮、八角,最后倒上店里存的陈年花雕。大火烧开,小火煨透,收干汤汁,淋上香油,出锅便成。五举每每做好了,看盘里似兰花盛放。他擦一擦额上的汗,心里也有一点暖。做这道菜,原不想生疏了“蓑衣刀法”,那是凤行教的。
夜总会的姑娘们,都很喜欢吃,说秋天里降浊润燥。也不顾矜持,拈到手里吃。跷着指头,笑说是“兰花指里开兰花”。吃完了,还要打包回去,带给店里的姐妹。
有次打包多了。五举好心劝说,这哪里吃得完,回去嘥咗喇。一个姑娘哈哈大笑,说,就露露那个无底洞,这些都未见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