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天黄昏,他将一些买来的各色卡纸,小心裁切好。准备了纸墨,叫来岳父。明义对着菜单,试写了几张,很不满意。摇摇头,长叹一声说,拳不离手,以前在消防局拿笔的手,拿惯了大勺,再也捡不起来了。
司马远远瞧见了,放下了烟斗,说,这是写什么?
五举说,餐牌。预备贴到墙上。忙起来的时候,菜单不够用啊。
司马便道,我来帮帮忙吧。
明义忙说,先生快忙自己的正事。劳您写这个,是大炮打蚊子啊。
司马人已经起了身,伸一下腰,说,嗨,写了这半日,也累了。正好来松松筋骨。
两人便由他。因这桌子低矮,便给他搬来一把椅子。司马也不要,开了马步,悬腕便写。
写得竟是又快又好。明义见他写了一手好瘦金。心想,这壮大的人,竟是这样秀拔硬挺的字,便道,先生是练家子啊。
司马哈哈大笑,说,这倒不是童子功。我以往写的是欧阳询,一向嫌赵佶的楷书单薄。后来帮人刻雕版,才练瘦金。人家都说我这写起来,是张飞拿了绣花针。不过呢,好处是,写起来,又快又工整。
五举就问,赵佶是什么人?
司马说,宋徽宗。画画得好,字也过得去。就是不会当皇帝,差点亡了国。五举再看“干烧黄鱼”“四喜烤麸”“红烧鱼”,因为这字,都好像不同了似的。
明义说,街坊上,说想我们加几个家常菜。先生方便一并写了?
司马边听他说,边落笔写。到中间,明义突然“哎呀”一声。原来是将“葱爆羊肉”的“葱”写成了“冲”。
明义就怪自己,一口南方国语不地道。司马说,小事。便要揉了重写。
五举却说,先生,不改了。我看啊,这个菜名,倒有不明就里的好。谁看见了,都想尝尝这“冲爆羊肉”是个什么做法。
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。司马说,好好,年轻人有生意头脑。
原也是有些玩笑的意思。谁承想,这“冲爆羊肉”,却还真有所成就,成了有的客人必点的菜式。
这一夜,到了凌晨快打烊的时候,忽然门被推开,“扑啦啦”地带起了一阵风。五举定睛一看,进来了几个年轻的女人。一边说笑着,一边只管坐下来。她们穿的尽是时髦的旗袍,头发也吹得老高,满身珠翠。几个人,坐下后,便东张西望。其中一个女孩忽然眼睛一亮,对同伴们说,瞧,在那儿呢。
说罢,便是遥遥地一指。其他几个便是“哧哧”地笑。五举回头一看,见戴得在身边。如今的戴得已经长大,继承了明义的高瘦个头,可脸还是孩子的。此时,脸庞烧得赤红。那女孩倒是高抬了手,招呼他,嘴里喊,小老板,点菜。
戴得斜眼望一眼五举。五举将菜单递给他,示意他过去。
那个领头的女孩,便看看墙上,说,我就点这个,“冲爆羊肉”。其他几个姑娘,一起看那菜单,窃窃私语。时间久了,她便很不耐烦,说,还要看多久,吃饱了要回去翻工的。
到了落单时,也仍然是她,一个一个报菜名,
声音洪钟似的。戴得就在跟前,整個店堂里都回响了她的声音。
七七八八,要了一堆菜。还要了酒。
五举锅都洗过了,这便重新起火开了灶,给她们将菜炒出来。
吃着吃着,女孩依然是最活泼的一个。吃得热了,便将身上的披肩扯下来,放在一旁。整件洒金的旗袍,在日光灯下就晃了眼睛。这旗袍可体,可因为她身形比其他人丰腴,便裹在了身上。凸凹起伏间,像一只金灿灿的大元宝。
戴得上一个菜,她便对女伴们飘过眼风。继而哈哈大笑,也不知笑什么。五举听她的广东话,十分流利,但其实带了浓重的外乡口音,却又听不出是来自哪里。兴高采烈间,额上出了很多汗。旁边的同伴就说,露露,你的妆又花了。
这个“又”字,由同伴的嘴里说出来,多少有些讪笑与鄙弃。但这露露,似乎不以为意,反倒掏出手绢,在眼底和两颊上使劲擦了擦。那脸上的粉与胭脂,先前混在一起,是不干净的。这时剥落了,露出皮肤的本色,原来是有些黧黑的。加上微醺,整个人便露出了粗相来。然而,却还是欢天喜地的。
到吃尽兴了,又是她“呼啦”一声站起,说,走了。便将身边女孩拉起来。女孩们吐吐舌头,纷纷地掏出银包,是要分账的意思。
露露大喊一声,这一餐,我的。便将一张大钞拍在台上,说,唔使找了。言语间是豪气干云的架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