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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58)

作者:葛亮

待她们走了,店堂倏然安静下来。

五举一边收拾桌子,一边问阿得,说,这些都是什么人,你认识?

不待戴得回答。司马先生遥遥地笑一声,从红卡座里探出头,说,这还用问,多半是夜总会的舞小姐。

五举皱起了眉头。戴得说,我派传单,派到了骆克道,恰好碰到她们。

司马哈哈大笑,对五举说,阿得大个仔了,无非是男女的那点儿事。人家爹娘不管。不聋不哑,不做翁姑,何况你一个做姐夫的。

五举看看妻弟。这孩子不知何时,身体抽了条,竟是比自己还高些了。好像是一夜之间长起来了。嘴唇上是短短的青髭,分明是个大小伙子了。

他便将心里的火咽下去,憋着声音说,学不上了,由得你。那就好好在店里帮手,别到外头去瞎混。

五举山伯,私下与我说起这些,掩饰不住地光火,全不管戴得现在也是个半老的人。怒其不争的口气,倒好像在教训一个毛头小子。

现在湾仔北会展一带,相当摩登,商厦林立。白天热闹,入夜,便没有什么人气;从湾仔北折向南,经过了告士打道,是谢斐道与骆克道。骆克道前段,自分域街、卢押道伸延至柯布连道地段,是著名的酒吧一条街。

如今再看,其实萧条了不少。但听老辈的香港人聊起来,仍是津津乐道的口气。说完也唏嘘,盛景不再。

我回忆起博士时修读比较文学课程,说起“东方主义”,教授们言必称一部小说《苏丝黄的世界》,背景恰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湾仔。这部小说,被好莱坞改编成电影和舞台剧,红遍整个西方,剧情俗套,无非是一个香港舞女和落魄画家的救赎故事。但里头可以看到香港最早的风化区的风貌与滥觞。我记忆中的影像,背景一样的,是无所不在的、穿着设计怪异的军服的美国大兵。这一切,与彼时的世界局势相关。朝鲜战争时期,香港成为联合国军的休假区。军人大都是从分域街尽头处的小艇码头登岸,自然经常流连附近的酒吧及夜总会。作家美臣在朝鲜战争结束后泡在酒吧数月后写成这本小说,令湾仔蜚声国际。

但在“十八行”重整旗鼓时的湾仔,朝鲜战争已是往事,连越战也已趋尘埃落定,却见得这十数年,将这一区的歌舞流连推向了高峰。除酒吧夜总会外,数量众多的休假军人造就了周边行业如裁缝、洗熨、文身、饮食及电影院等的兴旺。仅只电影一项,在湾仔可说五步一楼、十步一阁。东方、国泰、东成、香港、国民、环球及丽都等,如前所述,有如节点,联结了戴得这一代青年人的漫游地图。

但是,当自己店里出现了大鼻子的美国兵,还是让戴明义心里有一丝别扭。他记忆中,尚残存著他年轻时,上海租界那些外国人的做派。这时候,露露们已经有规律地光顾这家上海菜馆。多半在凌晨两点左右,她们有时结队,有时独行。当然,所谓独行,是手里挽着在夜总会结识的客人。彼此脸上都带着狂欢后的疲惫,但依然意犹未尽地调笑。翁婿二人虽然心里不愿,但她们频繁地光顾,的确为“十八行”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。当熟悉了这些舞小姐,五举渐渐看出,虽是逢场作戏,她们有各自喜好的某一类客人。有的是亚洲人,有的只钟情上年纪的先生,有的则

惯与洋人卿卿我我。但露露却总是带来不同的男人,她的“海纳百川”,如同她大开大阖的性情。这些男人有一个共性,就是出手阔绰。这让露露在一众姐妹中,始终脸上泛光。这一天,她带来的这个大兵,不知什么来历,竟然可以说很不错的国语。

他们点了一桌菜,要了一瓶花雕。大兵喝不惯黄酒,就又叫了啤酒。

五举在后厨热火朝天地炒菜。每端上一样,他会礼貌地说“谢谢”。

五举炒完了最后一个菜,端上了桌。擦一擦手。大兵邀他一起喝一杯。五举想起明义教他的话,就说,你慢慢吃。厨不同席。

大兵说,你做的菜很好吃。

五举见他拿筷子,有模有样,便有些好奇,道,你中国话讲得几好。

大兵就说,我在老家,有个中国女朋友。她爸爸也是个厨子,在中国城开餐厅。不过是川菜,辣得像团火。

五举又问,你老家哪里?

大兵就说,匹兹堡。但再往上辈数,广东人叫“乡下”吧,是德国巴伐利亚,我爷爷辈才来美国。出名的是咸猪脚,最好用来下酒。

他一把捉住五举的手,握一握,说,我叫史蒂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