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行的“五七”过了,明义和素娥把五举叫到跟前儿。
两个人偎依坐着,原本已上了年纪,现在是两个全老的人了。这老除了身体面容,是在神态上。那眼里对生活的一点盼头,在朝夕之间,全都塌掉了。
老两口互相看一看。过了一会,明义叹一口气,开了口,孩子,你走吧。回你师父那里去。这头家,算是完了。
五举愣一愣,没说话,只抬着头看他们。
明义说,举啊,你是凤行硬挣到我们家的。对你,对你师父,我们这心里的坎儿,一直没过去。如今凤行走了,我们也不好留你了。
五举说,爸妈是不中意我了?
明义使劲摇头,就因为太欢喜,才怕耽误了你。如今你的小家没了,店也没了。男人,是要有自己前程的。
五举跪了下来,说,爸、妈,离开师父,算我错了一次,不能再错第二次。五举无爹无娘。如今好容易有了你们这对爹娘,是我赚来的。凤行和命挣什么,还不是为了咱们家这爿店。我要走了,她阖得上眼吗?好容易有了这个家,你们赶我,我也不走了。
这时候,五举竟使劲牵动了嘴角,笑一笑。老两口都在这笑里,看出深深的苦意。他们躬下身,将五举扶起来。素娥手颤,忽然一声喊,我的儿啊。便将五举揽进了怀里。
五举脸庞上流着滚热的水,心里倒一片笃定,觉得脊梁里的筋骨,一点点地硬起来了。
⊙嘥:粤语,浪费。
拾叁十八归行
饮必好水,饭必好米,蔬菜鱼肉,但取目前,常物务鲜,务洁,务熟,务烹饪合宜,不事珍奇,而有真味。
——朱彝尊《食宪鸿秘》
谁都没想到,五举一个和和气气,看似随遇而安的人,竟然重新撑起了“十八行”。
戴得说这话时,看一眼姐夫,遥遥地忙着。五举山伯,精瘦,老是老了,但还是身体笔直。
戴得记得“十八行”重新开张的情形。
在湾仔的柯布连道。天桥底下。谈不上什么市口,天桥上的人看不见。天桥下面的人,又不会打那里经过。但是,租金尚算便宜。
五举到了自己找铺,才知道湾仔的铺租原来这么贵。
当年因为了装修,借了一笔钱。还掉后,“十八行”历年的收益,竟所剩无几。
明义和素娥,心里有愧。因几个儿女,看他们折腾了一番,如今已经意兴阑珊。纷纷要两个老的,认命颐养天年,自然也就没有愿意伸手襄助的。
五举便将自己多年的积蓄,都拿了出来。算起来,从十岁起,也攒足了十几年,他又没有什么花销。加上两个老人的,勉强租了这个铺位。
便也就谈不上什么装修。买了墙纸糊上。原来那些桌椅是用不上了,太堂皇,运去了寄售店。却看到店铺墙角有几个大相框,里头镶嵌着画,是几个古装女子。他便拎起其中一个,是个披着红色斗篷的姑娘,脚下蹲着一只羊。姑娘满脸的喜气,笑笑口,是个高兴的样子。五举便问老板,这是谁。老板看一眼。四大美人,王昭君。五举想,这画面目可喜,或者是个好兆头。便问老板卖不卖。老板说,便宜给你了。在这里放了好久,卖家都不知哪里去了。
五举亲手将画挂到了墙上。以后,这画便在这墙上挂了四十多年。戴得指着问我,你说,这会不会是个古董?姐夫拿来的时候说,看我今天执到宝了。
我看一看,这画上浸染了多年的烟火气,有些水迹干了之后,纸上漾起的褶皱。不知怎么,心里出现了“半老徐娘”四个字。
戴得说,我知道内地有个节目,叫《鉴宝》,我
也想拿去试一试。搞不好值钱得不得了,那我们就不用辛苦做了。
旁边便有一个女人走过来,说,我们忙得团团转,几时到你辛苦过?
女人倒是看不出年纪,敦实,皮肤黝黑。她的广东话不太纯正,我也可以听出来。她是戴得的太太。
新的“十八行”,就这么草草地开张了。重开后,客人是没有多少。以往许多客,都是邵公带来的。如今,虽不至于门可罗雀,但自然比不上往日光景。
铺便是开着,每一日都是钱。五举有点着急。明义便安慰说,我们的本帮菜,原本就不该是什么高级路线。如今开到了街坊里,倒是对的。
五舉看店里,尚保留了两只红色卡座。都是真皮的背面,漂亮得很。舍不得,便从原来的店搬来了。原来的店堂很大,并不显得有什么。现在摆着,扑面而来的红色,大而无当,其实是有些触目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