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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52)

作者:葛亮

凤行咬咬牙,说,我倒不要他的楼。但我怕“十八行”的铺面,他给收回去。爹你回个话,我做。

凤行随明义和几个厨师,到了邵府。

旁边人照料着,凤行身重,手下还十分麻利。糟钵头、鸡火干丝、草头圈子。凤行自然知道邵公是看重她的好刀功。刀刀生花,是寿宴上的面子。她就格外地尽心。但始终是站久了,脚下渐渐浮肿。刀法便有些乱,心下一急,就切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,当时就汩汩地出了血。明义和五举看了,忙要换下她。谁知凤行,用水冲一下,说,不碍事,你们忙自己的去。

这一场寿宴,举戴家之力,自然是十分的排场,为邵公挣足了面子。便有来客说,怕是如今在上海“德兴馆”,也吃不到如此地道有味的本帮菜了。

回来后,凤行笑着对五举说,这可怎么办?这回咱们的孩子吸足了油烟,注定要做一个厨子了。

五举给她伤口包上,问她疼不疼。凤行笑得更厉害了,说,厨子怕切手,那真是外甥戴孝——没救(没舅)。

凤行在一个星期后的夜里,开始发烧。

五举摸她的额,有些烫手。头晕、畏寒、没力气。

五举着急,要送她去医院。凤行说,三更半夜的,哪有什么好医生。天亮再说,没那么娇气。

五举就侧过身体,揽住她,紧紧地。

天发白时,五举觉得怀中的身体,瑟瑟发抖。凤行抬了抬眼皮,眉头皱起,咬紧牙,手抓住了五举的胳膊。

五举胡乱穿上衣服,抱起凤行,往外跑。

医生看见凤行时,额上是密密的汗,脸色已青白了。叫她,没有应,抽搐不止。

医生说,怎么才送来。

凤行呼吸急促了,乌紫的口唇,慢慢张开,流下了口涎。

忽然间,她睁开了眼,说,举哥……天怎么这么亮呢。

说完了这句话,似乎耗了她的力气。凤行大睁着双眼,眼皮一松。她紧紧握着五举的手,也松开了。

五举愣愣地看着凤行的脸,心里一空。

他觉得怀中的人,猛然一重,又轻了。

他说,凤行。

凤行没有答他。

他叫,凤行。

凤行没有答他。

他看见对面是医院的墙。没来由地,一大片白色狠狠地向他扑了过来,把他吞没了。

五举去领凤行的骨灰。

是两个人的骨灰,还有他未出生的儿子。

凤行走了,因为破伤风。就是无名指上的一个小伤口。

凤行使得蓑衣刀法,“十八行”人人佩服。她一辈子好刀功,最后送走了自己。

明义说,如果不是大着肚子,凤行不会切着自己。

素娥说,明知大着肚子,非要去。是谁害死了我的闺女?

明义哭着扇自己的脸。

邵公亲自送来了葬仪,被素娥扔到了门外头。

明义关了“十八行”,把物业还给了邵公。

给凤行下了葬。

坟场在香港仔,能看见海。

凤行喜欢海。她说香港的海,没那么大的浪头,好像黄浦江。还能看见对岸的房子。能看到尽头的海,让人心里踏实。

五举烧纸。明义和素娥,呆呆地站在墓碑跟前。

素娥说,儿啊,想不到我们家里十口人,最先走的是你。你说老糊涂的爹娘,为什么要放你去呢?

说罢了,素娥跌坐下来,又开始哭,渐渐哭得人事不省。

夜里头,五举一个人,又跑到了坟场。

他带了一瓶花雕。是凤行生前最喜欢的酒,两个人经常夜里对坐着喝。凤行的酒量很好,喝着喝着,脸就红扑扑的了。有次喝到微醺,凤行嘴里起了一个调,唱:“离峨眉,下九重,云行千里快如风,不觉已到西湖畔,美丽湖山似画中……”沪剧《白蛇传》里的“游湖”一折,素娥教她唱的。

那次凤行唱得媚眼如丝,连五举都心旌荡漾起来。唱完了,凤行倒不好意思了。凤行摸摸自己的脸,看五举听得木木的,就说,举哥,你看我一会儿唱白蛇,一会儿唱小青,一时一个辰光,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。你倒是,怎么看都是个呆呆的许仙。

五举一口一口地抿那花雕酒,喝几口,就往那坟头上倒一点。再喝几口,再倒一点。想到这里,嘴上也过了门儿,唱了一句。才半句已荒腔走板。他才觉察自己的泪流下来了。他由着它流,盘膝坐在那里,继续唱。唱着唱着,竟然睡着了。

他是被山上的寒气冻醒的,看衣服上结了密密的露珠。待他醒过来,天有点亮了。他看着墓碑上凤行的名字,还发着怔。目光往下走,早上的供品旁边,摆着一只小篮子。里面有几只点心。那点心正中,点了一个红点,莲花样的。是同钦楼的莲蓉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