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举便说,我们还是要想想办法,做点事情。
明义叹一口气,在北角那会儿,是先有了好街坊,生意都是街坊带来的。如今就算再烧了红烧肉面,也得有人来吃。
这时,他们听到身后,响起一个声音,说,办法也是有的。
这说话的人,是北方国语口音,声如洪钟。翁婿二人忙回过头,见是个中年人,赤红面色,宽脸膛,浓眉凤目。手里执一杯普洱,正在翻看报纸,施施然的神情。
五举愣住,想这关公神仙相的客人,刚才是将谈话都听进去了,便一横心问,先生有什么办法?
这客人哈哈一笑,说,您这店刚开了,我来了几次。菜味道真不错,可就是巷子深了些。
于是他就对五举说了句话。五举眼睛亮一亮,再看一看客人,说,先生这一餐,我请了。看先生一定是好文墨的,不知可能帮我这个忙?
客人还是朗声大笑,说,不在话下。
这姓司马的先生,便为“十八行”写了一份广告传单。五举捧在手里,只觉得字字硬朗秀劲,他不识是瘦金体,但看着心里真喜欢。他心想,这是遇到高人了。
传单上写,“沪上有佳肴,美味益街坊。”
底下是店里几个招牌的菜名。最末写着“妇孺皆爱,童叟无欺”。
司马先生又带了五举,去附近的印刷所,说将传单印了两百份。
印刷所在街市后面的唐楼里,前面是一个猪肉档。门脸儿给遮得严严实实。进去了才发现别有洞天。五举进门时,听到机器的运转声忽然停止了。里面的人,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看着他。司马先生一抬头,朗声说,嗨,哥几个,停机掩活儿呢!这些人才好像骤然松弛了,手里又动作起来。一两个和他打招呼,开玩笑。
因为不用制版,传单印得很快,须臾便好了。到要付账的时候,司马先生嘴里对一个经理模样的人说,这年轻人,可不容易,你给多打点儿折扣。
那人便道,好好,那您答应给莫总编的书稿,可不能再拖了。您不给他,害他心思思,结我们的钱也不爽利。
司马先生抽一口烟斗,吐出了一个大烟圈,哈哈大笑,就你算得精。这小哥儿以后少不得还要来叨扰你。你啊,见他如见我。
五举捧着这沓传单,还有余温,散发着油墨的香气。五举鼓起勇气,问,先生,您是写书的?
司马看看他,憋不住笑似的。
旁边的师傅,一边切纸条,横他一眼,靓仔,你不知道他的来头?这可是个大作家。
司马就使劲摇摇手,嗨,一个码字匠。挣点零钱花。
戴家一家人,便把这些传单分发出去。五举和戴得,站在路边发给路人。素娥熟悉街市,便一大早揣定了,拜托那鱼档果栏的,给来往买餸的街坊。明义带着提桶浆子,在附近的唐楼巷弄,往那人多的地方去,瞅着墙上有空,便贴上去。
来吃饭的人,渐渐多了。证明这法子是奏效的。因为菜的确是好,价钱也公道,便渐渐又有了回头客。五举说,爸,午市这么热闹,咱们也学学茶餐厅,做“碟头饭”吧。翻台也能快些。
所谓碟头饭,是一九七〇年代,在本港开始出现的菜饭。类似内地的盖浇饭,白饭上加上快餐餸料,奉送例汤一碗。
这时的香港,经济已经起飞。产业结构调整,工作机会比以往多了许多。湾仔一带渐渐也成了打工仔的天下。到了中午一点钟放工,他们便需在周围食肆吃饭。碟头饭胜在简洁,菜量丰富。做法也各有千秋。烧味店最经典的叉肉饭,厨房饭里的菜远排骨、豉椒鲜鱿,中式饭的单双
拼,西式的免治牛肉,倒是都能占个一席之地。
五举山伯,保留着一本地图册。这地图册可见经年的烟尘与油腻,是时时翻用的痕迹。翻到“灣仔”那一页,我看到以“十八行”为中心,用原子笔简洁地标注着一幢幢建筑以及它们的名称,那是当时湾仔附近的写字楼,也是五举派发传单的目标。然而,饶有意味的是,在这张六十年代出版的地图上,五举将某些楼宇的名称标注在用虚线所勾勒的范围内,下方是大片虚空的浅蓝。原来,这代表着湾仔彼时计划内填海的位置,是有关这座城市的憧憬。
在这本地图册出版十年后,湾仔已呈前所未有的盛大气象。一九六五年起至一九七二年,港府展开大型的填海计划。这项工程完成后,湾仔的范围随即伸展至今天会议道一带;港岛北岸的海岸线自此完全改观。一九六八年,行政局通过湾仔的旧区重建计划,皇后大道东两旁的旧厦,在其后的十多年间大量拆卸重建。这段时期,香港金融市场渐入佳境,社会对工商楼宇的需求增加,商业活动因中环区的写字楼供应饱和而渐渐出现向东扩展,湾仔大刀阔斧的变迁,正好回应这一趋势;往后十多年,一座座耀眼的商业大厦、政府办公大楼、酒店、运动场馆相继在湾仔海傍建成。这为此一港岛老区带来了生生不息的活力,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当地居民的生活习惯与一成不变的饮食结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