约当属“杭帮菜”。杭菜以精致著称,且港地杭菜馆的主厨大多来头不小。像“云香楼”的韩同春,在杭州执业时已是远近闻名。他一道“烟熏黄花鱼”,号称冠绝港九,甚而各国的外商、买办来港,必去尝试。“十八行”有自知之明,自然不与其争。但本帮菜,原就博杭帮、淮扬、徽州、苏锡之众菜系所长,要想在一众江浙菜馆间脱颖而出,须辟蹊径。凤行的出现,算适逢其时。因了邵公和相熟老饕食客的口碑,加之凤行的厨艺,日臻精熟。渐渐打出了名堂。因其生得清丽,便真的有食客慕色而来,便又为其手艺绝倒。一来二去,就有了“本帮西施”的雅号。虽则略显轻薄,但却名副其实。
明义与素娥,看在眼里,是高兴的,也有十分担心。明义想,也是宿命。养了八个孩子,五子三女,出息的都算出息,成家立业,更有出国定居的。到头来,能继承自己事业的,竟是这个小女儿。可凤行再果敢的性子,筋骨里也还是个弱质女流。这些年,他也渐渐觉出,饮食业池水深,学问大。湾仔呢,又是港岛鱼龙混杂之处。自己终归是外乡来人,邵公是个靠山,可年事已高。自己也早岁过花甲,不知能够再做几年。这爿店,刚开得入港,又如何是她一个人的肩膀能撑得起来的?
他们膝下还有的,就是小儿子阿得,慢慢大了。这孩子读书不长进,看性情优柔也难以指望。但凤行却与这个弟弟感情格外好,大概是一起吃苦过来的。照顾入微,竟有半母之风。
老两口呢,一直到凤行告诉他们,才知道女儿恋爱的事,也是后知后觉。
接受“家家煮”的邀请,是凤行自己的主意。那电视台的副经理,也是“十八行”的客。第一次吃到凤行的“糟香汤卷”,便惊为天人。明义原本已经回绝掉了。他对素娥说,正经家女子,抛头露面像什么话,又不是上海滩的舞女。凤行便赌气说,他们请我,难道不是因为我的好手势。爹自己先看轻我,我就非要去了。
凤行准备两道菜,都动了心思。一是本帮红烧肉,是“十八行”的招牌,后面自有一段忆苦思甜的故事。一是“鸡火干丝”,她自然知道自己所长,在一手好刀功。带上一把称手大刀,举重若轻。快稳准,谁看了不服。
谁知到了电视台,就先把她请到化妆室,化了个眼眉斜飞如鬓的浓妆,又做了个时髦到极的发型。她对着镜子,认不出自己,觉得别扭。刚想要换上厨师服,导演忙说不要换,口口声声道,戴小姐靓女,成个明星咁,唔好嘥咗。
导演刚出去,就听见场记说,要不要带她先走走台,熟悉下锅灶炊具。
导演敷衍道,一个女仔,扮靓就好了。倒是那个同钦楼的主儿,听说是荣师傅的唯一嫡传,要伺候好。
凤行顿时心凉下来。以为这节目是看重她的厨艺,谁知道到头来,还是将她当花瓶,是要给男人做陪衬的。
她看到五举,心里先有了敌意。
待这著名茶楼的少年“饼王”架锅起炉,说不过是做老婆饼和虾饺。凤行在心里,先看轻了。想不过尔尔,浪得虚名。可当这青年动作起来,她虽不懂广东唐点,却也看出手法娴熟。行云流水,非同凡俗。
凤行想,他师父的莲蓉包,举港闻名,他却没有亮绝活的意思。大概为人没有多少心机。她见他眉眼很周正,但戆居居。
待她自己上场,已没有了要胜他一筹的念头。做鸡火干丝时,刀把断了。她意兴阑珊。没承想,他却递上了自己的刀。
晚上,她在灯底下看这把刀。是德国产的老牌子。刃开得很好,看得出用了许多年。但有些钝了,她拿到后厨,亲自给他磨好。
她一边磨,忽然磨偏了。发出尖厉的一声响,在她心上软软划了一道。
明义见到五举。亲手下厨,给他做了红烧肉。
五举很中意吃,毫不掩饰。素娥便说,里头的百叶结,入了肉味也好吃的;将酱汁淋在米饭上,更好吃。
五举便照做,吃了眼里有惊喜的光。
明義和素娥交换了眼神,想,这孩子真好,不拘礼,做人真切。
五举将碗里的米饭吃了个干净,道,我常听人说,江南菜的好,是有味使之出,无味使之入。今天领教了,就是红烧肉和百叶结的关系。
凤行便故意说,粤菜里也有啊。你们的鱼翅、鲍鱼更讲究,要用慢火煨,高汤吊,一日辰光都不够。
五举想一想,很认真地说,还是不一样。鱼翅、鲍鱼矜贵,无味也难入味。因为矜贵,所以烧起来,用的是强攻的法子,硬是让味道进去。百叶结呢,是自然吸收了红烧肉的汤汁,更情愿些。粤菜里的许多无味,倒其实是有味的,我们叫“甜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