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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47)

作者:葛亮

明义说,苏浙菜里的甜,可是霸道有味得很,像无锡的酱排骨。

五举说,我们的“甜”,是食材的本味。有人说粤菜味淡,其实是敬它一个新鲜。汤可以甜,菜蔬可以甜。少放盐,更没有素菜荤炒之说。至多白灼一下,也就上盘了。

明义点点头,觉得这青年纯朴,内里却有见识,心里更喜欢了。

五举大概未听出,这番对话里,有对他默默的考验。这也是明义喜欢他的地方。他聪明有悟性,对人际,却是有些钝。聪明不同于精明。上海的精明人很多,但那是人生的皮毛,是不扎实的。这与心地的好坏无关,只能说是一方水土一方人。哪怕是浦东人,在老城厢的眼中,也还是乡土的。他想自己,当年为了脱去乡土味,这么努力地学英文。如今看来,多么可笑啊。

凤行说,五举,你去炒个蔬菜,让我们尝尝粤菜的“甜”。我给你打下手。

素娥说,傻女,哪有让客人下厨房的道理。

五举说,不碍事,我本来就是个厨房里的人。整天在饭桌坐着,倒不自在了。

两个小的进了厨房。一对老的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。素娥先笑了,开口道,这孩子啊,像当年的你。

明义想想,也笑说,是像我当年。我当年最疼老婆。

素娥便嗔他,说,你啊,老了老了,倒没正经了。

这菜上来了,原来是一道炒芥蓝。明义吃一口,火候正好,菜茎是爽脆的。细细嚼一嚼,真有一股清甜气。

五举说,怕芥蓝有苦味,先洒了米酒和姜末。最后用了蒜泥吊味。

明义说,好吃,正好解了红烧肉的腻。刀功也好。

凤行说,爸,菜是我切的。您也真是,自家闺女的刀法都认不出了。

素娥便来打圆场,说,五举啊,想不想天天吃红烧肉?

五举点点头。

明义说,那将来,就让凤行天天烧给你吃。

凤行愣一愣,就明白爸妈的意思了,脸偷偷红一红。看五举低下头,脸倒比她还要红。她便想起电视台的人,问他老婆饼的事。心里一笑,莫名荡起一阵暖。

晚上,老两口就叫上凤行。凤行问,爸妈,这个人可好?

素娥说,除了国语不好,哪里都好。

凤行说,姆妈,你还是嫌弃他是个外乡人。

素娥说,傻孩子,在这香港,我们才是外乡人啊。你嫁给一个本地人,让我们更安心些。

明义说,这个人踏实,有手艺。何况,他师父在一天,便有一天的根基。性情也是好的,不会给你亏吃。

临了,当爹的补上一句,你嫁过去,不用管爸妈。

凤行摇摇头。

明义便谑道,怎么,不想嫁,要跟爸妈做一世老闺女?

凤行说,嫁是要嫁,但我不离开爸妈。

明义就大笑,说,傻孩子,你要带上我们两个老的做陪嫁?还是要人家入赘不成?

凤行说,对。

明义、素娥一惊,竟都说不出话来。凤行慢慢地说,我嫁给他,但要他留在咱们家。爸,你不说我也知道,你信不过我一个姑娘家能撑起“十八行”。我再嫁了,咱们这店可还能有几年的好光景?留下这个人,戴家的本帮菜还有将来。

终于,素娥先叹一口气,说,孩子,你倒是不是真喜欢这个人?

凤行愣住了,半晌慢慢道,喜欢自然也是喜欢的。

明义闭一闭眼睛,再睁开,眼角已经湿润了。他说,凤行,五举要的是你这个人,不是咱家的店。这话不能说,说了误你自己的将来。

凤行站起来,斩钉截铁道,这话要说,但不是我,得您这个做长辈的说。“十八行”要活,便要用我这个人,实在地拴住他!

凤行知道五举心里头的痛。她心疼五举。但她想起自己家的“十八行”,于是咬咬牙,松不得口。

五举一个礼拜和她没见面了。凤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看窗外头的春意盎然。说香港没有四季的,都是鲁莽的人。虽然四季有绿,但唯有春天是看得见新绿的。一点点鹅黄,从树顶上绽出来。近处的电线上,栖着两只燕子,橘红的胸

脯,黑翅膀。它们的巢,就在隔篱唐楼“福翎阁”二楼的檐下。每年初春,东南亚的燕子都飞到香港繁衍,直到七月才回去越冬。这巢是去年的巢。这一对老燕,还记得回来。今年的雏燕有四只,已经识得叽喳争食。“四儿日夜长,索食声孜孜;青虫不易捕,黄口无饱期。”凤行心里头响起了旋律,是小学时音乐老师教的一支童谣,说的燕子,是用首唐诗谱了曲。凤行想,哪朝哪代,春天的景致,都是一样的。燕子来了,走了,又再回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