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前位置: 首页 > 书库 > 燕食记(145)

燕食记(145)

作者:葛亮

这孩子如小时候,有一种天然的周到。并不是张扬的性格,不声不响,就把该做的事情做好了。可只要该出面的,她便站出来,温言软语,三下五除二,毫不拖泥带水。这湾仔,长久都是黑

社会盘桓之地。“十八行”开张不久,便有古惑仔来找麻烦,收保护费。那天明义原是心里屈服了,花钱买个平安。可凤行说,有一便有再,便有三。血汗钱填不满无底洞。明义没及拦,她便出去。叫企堂给来人,每人斟上一杯明前龙井。她自己先坐下来,柔声说,各位大哥,实在唔好意思。小店生意在贵地落脚,还未赶得切拜码头,罪过得很。只是啊,保护费的事,我们烧菜的说的不算。因这馆子,是邵公的物业。这邵公啊,说我们这小店,只卖三碗面,一是情面,二是体面,三是场面。不知众位大哥,想吃哪一碗,我即时让后厨做上来。

凤行说得轻描淡写,明义直捏一把汗。但古惑仔们也立时心惊,知道了这店有青帮的渊源,连连赔罪,作鸟兽散。

可他晓得,这孩子的心志,还是在跟他学厨。但这一行,不说成见,可就有姑娘家学成了的?始终是缺了把力气,白案尚可,但兜腕掂勺的活,可是女人能做得了的?况且将来嫁了,手艺和人全留不住。

她一心要学,明义便也教。心里想的却是让她知难而退。这样教了几个月。有一次,他便教她独自掌勺一道“红烧鱼”。这是本帮菜里的头道功夫菜。做得好了,鲜嫩软糯,入口即化。可也因鱼肉质非常细嫩,鱼肉容易从鱼骨脱落。要保其形,烹制过程中既不能随意翻动鱼块,又不能让鱼块粘锅。所以最关键的步骤,出锅前要经过两次整体“大翻”。掌握这个技术,全在腕力与手眼协调。

凤行独自掌勺,烧得十分用心。可菜一上桌,明义在心里叹上一口气,嘴上是格外殷勤。

自然,无论“老克腊”还是“麻甩佬”,舌头却都是一式地刁钻。尝一口,便皱起眉头,说,阿义,这鱼就如此糊弄我们这些老东西吗?肉散骨碎,这还不算,竟是一点“腊克”都没有,干巴巴。你要是砸自己的招牌,邵公也是救不了你。

所谓“腊克”,是沪上老饕们的说法,说的是“自来芡”。本帮大菜的出色处,在成菜无须勾芡,全靠这道菜的主料、辅料和佐料在适当火候,几近天然地合成浓厚细腻、如胶似漆的黏稠卤汁。上海人称这种质感为镀了层“腊克”。

没有“腊克”,自然是功架远远不到,明义赶紧赔不是。斜眼看看身边的凤行,脸色青白,暗暗咬紧了嘴唇。

凤行不见了活泼,低目蹙眉,似有心事。明义看在眼里,暗自怪自己。可狠一狠心,想小孩子家,或许过了这一阵儿,也便好了。

一天等厨师们都收了工,厨房里还有动静。明义走进去,远望见凤行立在灶旁,手里举着一只大锅,用力颠翻。这孩子涨红了脸,汗如雨下,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。但手上却丝毫没有停的意思。那锅里的东西,每每落下,便在她手中狠狠一震。明义看清楚了,是半锅铁砂。

明义在门口看了许久。凤行专注,竟始终没有发现父亲。明义只觉得眼底酸楚。想上前,但终于没有,而是悄悄退出,将门带上了。

一个月后,邵公约下了几个相熟的客。凤行请缨,说,爸,我再烧一次鱼。烧坏了鱼,从我工钱里扣。烧坏了“十八行”的口碑,我再也不进店里的厨房。

明义想一想,点点头,说,翻的时候,稳当点。记住“推、拉、扬、挫”。

菜端上来。邵公先动一筷。明义看他方才谈笑风生,此时却蹙了眉头,渐渐又舒展开,眼睛亮一亮,说,好啊。

明义松一口气。旁人一听,便也纷纷下筷子,说,戴师傅的鱼,咱们吃了许多次。这次倒是怎么个好法。

邵公说,你们快来尝一尝。这滋味交关好。吃得出是明义的手势,但又有新的好。我却说不出哪里好,只想拍巴掌。

明义说,邵公好眼力。这道鱼,是小女凤行烧的。

竟是囡囡烧的!邵公愣一愣,上下打量凤行,倒仿佛以往不认识。

他长叹一声,真是虎父无犬女啊。这本帮菜不同淮扬菜,历来少有女厨。“德兴”那样的老馆子,光一记“翻大翻”,难倒了多少英雄汉。囡囡,你让老伯我生生长了见识!

凤行算是就此出了道。

不需多久,便已在港岛打开了局面。这时的香港,又比以往多了许多的移民,自然不是粤菜天下独孤。外地菜系,落地为安,渐渐发嬗,日趋争锋之势。有的自成一统,如川湘、云贵,因口味一味霸蛮,始终难成大的气候。倒是江南一带的菜系,润物无声,且变化多端,荤可浓烈入骨,素则清浅若无,像是琢磨不透的美娇娘。这便解了苏浙移民的思乡之情,又逗引了生长于斯的香港人好奇的味蕾,可謂大受欢迎。到一九七〇年代,从港岛至九龙,渐渐燎原。这里头出名的,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