欧洲的城堡,可四角绿瓦飞檐,镶有汗白玉栏杆的回廊,外墙红砖围砌,则又是端雅的中国风。明义只在心里惊叹。他并不知道,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继园。此为当年广州军阀“南天王”陈济棠大哥陈维周的手笔,移山修建园林,内有山亭水榭。据说全盛时,一家逾百口居于大宅。而此后陈家迁出,几幢房屋,便各有其主。这建筑门口,只一个铜镶的门牌,旁边镌着“邵府”两个字。
明义只是跟着马姐走进去。马姐着一个用人,将食料帮他拿着,说主人在客厅里等他。明义说,我直接去后厨就好。
马姐笑笑,说,我家主人,知道你肯来,欢喜得没有午睡。你倒说见不见。
说是客厅,布置倒更像是老辈上海人的厅堂。对门的是一副楹联,上面写着“三顾频烦天下计,一生好做名山游”。先前见过的老人,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。见他便站起身,迎上来。
明义却后退了几步,冲他远远地作了个揖,敬道:邵公。
老人哈哈大笑,说,你既知道了我的名号,不敢近身,是怕我不成?
明义说,倒不是。只是您点的几道菜,生鲜时都是味儿大的。我虽然使劲洗涮拾掇干净了,可还是怕不体面。
邵公一愣,笑得更厉害了,说,我倒说呢,自己生生点了一堆猪下水、鱼下水。不怕,你过来。我一个园丁出身,见惯了脏污,没那么多穷讲究。
明义走近。他问明义怀里抱着什么,答他是糟卤。他揭开来,使劲闻了闻。老人眼里头是孩子一样的欣喜神情,说,这老糟味儿,结棍。
明义走进后厨,摆下食材。见一个铜盆里,已经发好了一颗大乌参。他笑笑,没耽误工夫,便投入了劳作。
待一桌菜都烧好了,已是掌灯时分。
满目琳琅。明义换上了干净衣服,来告辞:邵公,您慢用。我先回去了。
邵公说,你和我一起吃。
明义说,厨不同席。这是规矩。
邵公皱眉道,你不是厨,你是我请来的客人,岂有不上桌之理。再说,你就不想听听我对你厨艺的评点?
明义便坐下来。邵公给他斟了一杯酒,说,那日你请我独饮,今日要与我同醉。你说,这满桌的菜,我倒是从哪一道起筷?
他说,广东人的习惯,是先喝汤。
用人便给两个人盛了黄豆汤。邵公点点头,笑说,上好的肉丝黄豆汤,油封汤面、黄豆酥烂,似冷而实热。你懂行。
老人喝了一口,忽而面容翕动了一下。又喝了一口,喃喃说,“对,就是这个味道。”没提防,明义看见邵公一时间,老泪纵横。
邵公让用人再盛了一碗。将他扶起来,他端着这碗黄豆汤,颤巍巍地,走到了大案的佛龛跟前。明义看见那龛前竟有个牌位。老人恭恭敬敬地将黄豆汤摆在牌位前,说道:镛兄。你尝尝这黄豆汤,是不是咱们喝的那一碗。
邵公重新坐到席前,说,失仪了。今天是我这老哥哥的忌日。小辰光我们在十六铺学生意。乡下来的,饭量大得很。可挣的饭钱只够一客蛋炒饭,一碗黄豆骨头汤。吃完了不够,到夜里照样饿得肚皮乱叫。我这哥哥就说,将来发达了,要将这黄豆汤喝个够。他对我说,以后做人啊,就如这汤,表面生不见底,里头可已经熟透了。哥哥一辈子的时间都花在做人上。后来我们有钱了,有势力了。人也老了,来了香港,又想起了这口。老哥哥就请来了上海德兴馆名厨汤水福,专给我们做黄豆汤。他小心翼翼地做。可是,我们却怎么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了。想不到,如今他走了二十年。这味道,却被你做出来了。
邵公给明义斟上杯酒,说,小老弟,我敬你。
桌上的菜,是生炒圈子、糟钵头、下巴划水、红烧鱼。
邵公一面吃,一面赞好。几杯花雕下肚,脸色红润起来。兴致来了,竟然吟唱起一支小调。明义没听过。
邵公说,这桌菜好吃。你说,好吃在什么上?
明义说,好吃在浓油赤酱,不失本味。
邵公说,依我看,这桌子菜,原都是下脚料。猪舌、猪肺、猪肚、猪肠,还有鱼头鱼尾,哪一个上得来台面。可经了你的手,化腐朽为神奇。
明义谦道,不是经我的手。这是三林本帮菜的老法子。
邵公说,这老法子说的,可不就是我和老哥哥的一辈子。我们做过好人,也做过坏人。硬是用了一辈子,烩熟了,烩烂了。让你看不清底里,只能说得一个“好吃”。如今,他们都走了。芮庆荣在哪里,张啸林在哪里,四大金刚在哪里;小子辈的沉楚宝、林啸谷又在哪里。只剩下我一个,还喝得上一口黄豆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