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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42)

作者:葛亮

装着一只骆驼牌的保温桶。这马姐总是站在外面等着,也不进店堂。打上一碗面,就走了。人安静,和明义也未怎么交谈。印象里只第一次,面打好了,看一眼,说,唔好意思,我家主人唔食芫荽。她的广东话,有外乡口音,声音软糯。明义记住了,自此便再没有放过香菜。

这马姐陆陆续续,来了有几年。有一阵子,香港台风挂了“八号风球”。她不来了。明义和素娥两个,竟有些记挂。其实萍水相逢,记挂的是什么,兩个人也不知道。但就是隐隐有些担心。一个月后,她又来了。明义回头看看素娥,素娥眉眼里也是如释重负的笑意。

明义就下厨,烧了一个烤麸。另装了一碗,一并给马姐放进提篮里,说,这碗是送给你家主人吃的。

马姐依旧没说话,但眼里浅浅泛着光,对明义点点头,算是道谢。

一个星期后,马姐又来了。这回来得早,明义才刚刚开张。马姐搀扶着一个老人。老人须发皆白,脚下行动虽不很爽利,但面相精神,目光清亮。

老人坐下来,用上海话对明义说,谢谢你的烤麸,道地。

去乡多年,明义仍听出了他的老城厢口音。

明义连忙给他让了个座,拱一拱手,说,您老吃得适意就好。

老人坐下来,环顾一下店堂。目光停留在了墙上的照片,轻轻说,“虹口救火会”。他便问明义,你这店,开了多久?

明义答,六年多了。亏您多年帮衬。

老人点点头。明义照例给他端了一碗“红烧肉面”。

老人看一看,说,好,吃上了头汤面。这回,你给我加点香菜。

明义就见他顿了顿筷子,便埋下头吃,并不说话。或者牙齿不济,细嚼慢咽。但胃口很好,慢慢地吃完了,连汤都喝了下去。

他吃完了,用手帕轻轻抹一抹嘴,说,当真适意。

素娥给他端上了一盅花雕,他也一饮而尽。夫妇两个,都捕捉到了他嘴角的笑意。老人站起身,说,戴老板,我这回来,是想央你件事。

明义便说,先生请讲。

老人说,你可会做“糟钵头”?

明义想想说,我这店门面小,只有红烧肉。

老人笑一笑,说,不是在店里,是想邀您明日到舍下,帮我制一两个菜。

见明义犹豫,他便说,老朽年迈,既上得门,君子礼尚往来,等你一句话。

明义稀里糊涂,便应承了下来。

说完,便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,停到面前。马姐慢慢扶老人上车,转身对明义说,这是菜单,麻烦您备料。明日黄昏,我来接您。

这时候,恰好“振南制面厂”的老伙计忠叔来送货。看见车远远地走,愣住神。素娥接过面,他便问说,邵家的人来过?

见明义两口子,一头雾水,便问起方才的情形。明义一五一十地说了。他喃喃说,这可奇了。老人家有日子没现过身了,邵公最爱吃我们“振南”的面。

明义给他看马姐留下的菜单。菜单上并不是什么稀罕的菜式,相反,其实多是老浦东人日常的下饭菜。忠叔点点头,说,这就对了,都是顾先生当年爱吃的。

素娥问,哪位顾先生?

忠叔压低了声音,顾鸣笙。

夫妇两个,这时有些咋舌。这些年在北角,大概都听说了顾鸣笙和香港的因果。主题大概是所谓英雄末路,晚景凄凉。也就知道了香港的青帮洪门和顾门下的渊源。如今走过鲗鱼涌的“丽池花园”,前身是声势浩大的夜总会,顾鸣笙的李姓小兄弟的手笔。自然,十数年过去,留在世面上都是传说。明义两口子听则听了,只觉得离自己十分遥远。

明义再看一眼菜单,方才想起,少年时倒是听三林的老厨伯说过,顾鸣笙出身不远处的高桥。发迹之后,重乡情,痴念本帮菜。大约也是当年的滋味,让他每每忆苦思甜,记挂着少年在十六铺时的艰难营生。

忠叔始终未告诉这位邵公是什么来历。只说,当年同盟会元老饶汉祥给黎元洪做秘书长时,曾给顾鸣笙写过一副对子:“春申门下三千客,小顾城南五尺天。”顾先生近侧的人自然不少。可能顾念着他衣食的,才是真正身边的人。

因为并非奇珍异馔,料并不难备。临行前,不忘带上了一缸老糟卤。明义紧紧抱在怀里。当年从上海南下忙乱,一路上丢东西,就唯独没丢下这个。

还是那辆黑色的轿车,从英皇道拐上了半山。兜兜转转,这才停到了一幢建筑前。这建筑有一种少见的气派。自然是与他记忆中上海的纯粹西洋风的公馆别墅不同。外形方正,如中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