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义回到家,失魂落魄。老板被捉走,没再回来,几个伙计也是。被定了非法集会的罪,判了两年。在北角待久了,阿义自然听说这一区是香港的左派基地。“六七”余温未去,气氛还很紧张。听街坊说,他任职的成药公司加入左派设立的斗争委员会,老板是爱国商人,又是福建同乡会副会长,一直受港英政府密切监察。近日因接近节庆,装修店面,早就被警方盯上了。
明义想着,老板话不多,但人细心厚道。过年时,给他家众多子女,一人封了一个利是。
店被查封了,他的工作没了。他只靠窗坐着,望着外头的灯火失神。素娥说,没事,再难,还能难过吃不饱饭的时候?
他笑笑,依旧向外头看着。春秧街上的电车,叮叮当当地响,声音有些倦,像夜归的孩子。
过几天,家里来了人,是老板的太太。明义刚想安慰她。却看叶太太手里执着一个包,交于他手里。叶太太说,阿义,我们同乡会的人,集了笔钱。不多,但够你开个店做生意。渣华道阿水伯的糖水店,年纪大了开不下去。盘过来,开个小馆子吧。你一手好手艺,莫浪费了。
明义不肯接,连连推让。
叶太太把住他的手,实实在在地。她口中说,这年月,谁都不易。这一区的上海人,走得七七八八了。你不靠我们,能靠谁?
明义立时,就哭了。一个大男人,哭得没成色。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哭。
两口子就商量,开了餐馆做什么。
素娥就说,街坊们爱吃红烧肉,就做红烧肉吧。
明义说,红烧肉不当饱啊。
凤行在旁边听见了,说,那就开个面馆吧。红烧肉和辣酱当浇头。
做爸妈的听了,都心里称好。想这小囡真是灵。
他们就给面馆起了个名字,叫“虹口”,是明义以往做救火员的地方。
店面装修好了。素娥找出明义穿着制服、在救火会大楼前拍的照片,去了英皇道上的照相馆,翻拍了一张大的。明义写给素娥的第一封信,就夹着这张照片。照片上的明义是个意气风发的样子。他一手叉着腰,一手遥遥指着,方向是身后六角形的塔楼。素娥把照片镶了框,擦了又擦,稳稳挂在墙上。
开业那天,街坊们都来了。送了个花牌,也是热热闹闹的。上面写着“门庭若市,日进斗金”。
虽不至日进斗金,但生意确实很好。明义和素娥,都没把它单当生意来做,倒像是每天热火朝天地给家里人做饭,心气儿十分足。一大清早就起来备料,熬高汤。肉自然要当天新鲜的。为了便宜些,明义蹬一辆三轮车,自己去肉食公司买五花肉,也还是一块块地挑。久了,人家都知道上海师傅是个精细人,糊弄不得。至于面呢,则是对面“振南制面厂”送来的上海碱水面,高筋面粉制成,又爽滑又筋道。出锅后,明义照例要在凉开水里,先醒一醒,咬劲儿就更足了。
午市开了,来帮衬的先是附近做生意的街坊,鱼档果栏的。再是附近电车厂交班的司机大佬、丰华国货的售货员。到了晚上,那可就热闹了。因为街坊孩子们都放学了。家里大人忙的,干脆给他们在明义店里包了伙。长身体的时候,格外地能吃,一大碗哗哗就落了肚。明义看他们吃得满头大汗,就拎起勺,给他们添块肉、加勺汤。子女们回家早的,也都懂事来帮忙。可是铺子小,后厨又热。明义和素娥,就将他们赶回去。唯有凤行,赶不走。两个老的,见这孩子不吱不声,见缝插针把该干的事,都给干了。间隙还不忘了温习功课。到了夜里,过了一点,最后一波下晚班的工人吃了消夜,走了。店里才算是能喘一口气。两个老的,互相给对方揉揉肩膀,捶捶腰。看着灯底下,是凤行瘦弱的背影。这小囡还坐在小板凳上,埋着头洗碗,仍是一声不吭地。两个人心里就又心酸,又安慰。
“虹口”面馆,就在北角扎下了根,一做就是许多年。明义和素娥,渐渐地老了,儿女们也长大了。
面馆就着那个小门脸儿,生意没有做大,其实名气是大了。外区的客人,经常慕名而来,就为了尝尝戴老板一口“入口即化”的红烧肉。有些师奶,竟然要明义面授机宜,教那红烧肉的做法。按理说,这于店家很不合规矩。但明义笑笑,一五一十地教给她们。然而,她们回去照样做了,还是烧不出明义店里的味道。就越发敬佩戴老板,口耳相传,帮衬得越发勤了。
这些客里,总有一个马姐,夜色将近的时候,拎着一只提篮出现在店门口。那提篮是老物,很精致,把手上雕着花。篮身上,也还辨得出,是凤穿牡丹的图案,虽然已经褪了色。提篮里头,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