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义呵呵地笑,还是我老婆有见识。
素娥便说,怎会不知?日本人来那年,德兴馆的“虾子大乌参”,广告贴得到处都是:“交关好味道,鲜到掉眉毛。”
素娥说的事,日后成了一则没经考证的民间传说。淞沪会战之后,中国军队南撤,上海市内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沦为“孤岛”。当时,南市十六铺经营海味的商号生意冷清,销往港澳和东南亚的一大批乌参积压。这一消息被当时“德兴馆”的名厨蔡福生和杨和生得知,他们随即决定以低价收购。买回大海参后,他们将海参水发,以本帮菜的烹制方法,加笋片和鲜汤调味,烹制成红烧海参出售。因为当时上海本地饭店都没有这道菜,所以“德兴馆”的这一菜品立即成为最吃香的招牌菜肴。名动一时,得以传世。
但素娥这时回过神来,厉声道,这是有钱人家打牙祭的东西。买了这两条,侬弗要过啦。
明义不说话,兀自点上炉子。用火钳夹住大乌参在火苗上烘烤,烤到参周身黑焦发脆,用铲刀刮去硬壳。一天一夜,在旺火与冷水间交替。参发开了,竟有小孩胳膊粗细。
明义一面收拾海参,一面说,我这次去了一个好地方,叫香港。
素娥便问,远不远。他说,不远,他拿起筷子头,点一下素娥面前的碟子,说,这里是上海,然后用筷子一路划下去。划到了桌子边缘,意犹未尽,又往自己的胸口划过来,在空中点了一下,说,香港就在这里。
所以,明义家有关香港最初的记忆,似乎是和那乌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。细滑、丰腴、颤颤悠悠,上面淌着红亮浓郁的虾子。但当他们有一日真的踏足这块土地,已经是若干年后的事情了。
即使成人后,戴得对兄姊们讲述这段往事时的兴奋,仍记忆犹新。虽则他对他们所经历的动荡与饥荒,印象依稀。上海曾经艰难果腹的岁月,天寒地冻的后半夜,偷偷排几个小时的队去黑市买食物。好不容易排到了自己,食物已经卖完。那种沮丧与绝望,他未有切肤。但他保留着当时的车船票,一并夹在相簿中。
上世纪六十年代初,因为亲戚的帮助,他们全家办了去澳门的手续。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到了广州。在火车站人挨着人睡了一晚。戴得记得人汗熏蒸的异味,还有一碗火车站售卖的豆腐花的味道。第二天的清晨,他们才买到了去澳门的船票。
澳门本地人多,并不容易讨生活。几个月后,戴家在上海同乡的帮助下,偷渡到了香港。他们落脚的地方,是北角。
北角这地方,素来是上海人最集中的一区。至今还能看到许多痕迹。抗日战争爆发后,大批富裕的上海及苏浙人为避战乱南迁香港,接着中国内战,又带来一波移民潮。这些上海人,多选择北角,新建了住宅楼宇,其中一批就在堡垒街和明园西街一带定居下来。至今仍可见不少三层高、单位面积达千呎的老式唐楼;上海人生活讲究,附近就开设了上海理发店、上海菜馆、照相馆和各式商店。洋服店多开在渣华道,样式的时髦,并不输旧上海的气派。有商人照版煮碗,就有了丽池及月园两大夜总会和娱乐场,于是也颇见得几分十里洋场的灯红酒绿、夜夜笙歌,令北角得了“小上海”之称。可到了戴家来时,其实已经胜景不再,上海籍的有钱人家陆续迁出,搬往地势较高的半山;而福建人在这一区逐渐多了起来。上世纪六十年代起,菲律宾和印尼先后排华,一些福建华侨离开,转到香港生活;另方面新中国成立,十多万名印尼华侨响应呼吁回国,其中部分后来亦迁居香港。
所以明义家所见的北角,品流已呈多元,上海味儿其实凋落了不少。但他們还是感到亲切,只春秧街上一间上海人开的“振南制面厂”,他们便尝得出那碱水面的筋道。
他们便在这里安顿下来。一大家子,挤在一间板间房里。两口子本都是吃得苦的人,加之毕竟有老乡帮衬,各自都找到维持生计的办法,也有了奔头。明义在英皇道上一间国产成药店做
会计,素娥要管着家里年幼的几个孩子,却也在附近的制衣厂找到了一份半日工。渐渐地,他们发现,福建籍的街坊们,其实是好相处的,并不当他们是外人。而福建人各方的宗亲会,又很团结重乡情,大约也是因自己吃苦耐劳惯了,更懂得初来者的艰辛。熟识了,便大小事情上,也长眼为他们张罗。成年的孩子,帮忙介绍去了国货公司做职员。小孩子们,有福建同乡会的关照,也进了国语教学的福建学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