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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37)

作者:葛亮

戴得坐在自己家唯一的店铺里,满面红光。虽然是下午三点,吃中饭的客人已经离去,但后面仍是个忙碌的背景。他的妻子,端着一大锅碗盏茶杯,雄赳赳地往后厨走过去。姐夫五举山伯,正在柜上盘点账目。他的儿子和侄子,则合力在一个巨型的钢精盆里,搅打肉馅。

这个餐馆,有一种刻意的陈旧。与同钦楼无奈老去不同,它似乎很享受并强调着这种陈旧,不加掩饰。头顶的黑色吊扇,已看得见锈迹。曼陀罗花样的米色墙纸,也有着蜿蜒的水渍。但却并不起眼,因为墙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餐牌。餐牌的毛笔字是些许刻意的瘦金体。标示着“龙井虾仁”“松子黄鱼”和“花雕醉鸡”的价格。戴得指着其中一张,上写着“冲爆羊肉”,显然是笔误。但他不以为意,说是请高人所写,将错就错。

墙上还挂着“四大美人”的画像,看上去也有了年月。戴得头上,正是“昭君出塞”。原本是凄苦的景象,但不知为何,画家将明妃的形容画出了娇俏与喜气。不像是远嫁和亲,倒像是芳心有属未辜负。

尽管山伯介绍我是个做研究的“教授”,但戴得却还是认定我是“写报纸”的媒体人。他神采奕奕地请我多写写他这个铺头,并且告诉我当年林家卫的电影都来取过景。

我想一想,问他是哪一部。他说,就是台词说,人人都是没有脚的雀仔那一部。

我试探地问他,知道同钦楼的事情吗?

他哈哈笑说,是人都知啦,“溏心风暴”茶楼版。

我说,你覺得在香港做茶楼,好不好?

他答,当然啦。人人都食“一盅两件”。

我又问,那开上海菜餐厅呢?

他答,也好。我自家生意,怎么不好。

我觉得,他的回答过于狡黠与不由衷,于是问了一个潜藏恶意的问题,当年你姐夫为了你家里的生意,不做茶楼了。你觉得可惜吗?

他愣了一下,说,这是他和我姐的事情,我管不了喽。

他脸上依然挂着笑,笑容里是训练有素的混不吝的表情。

这时山伯走过来,端了一盘点心,说,尝尝“十八行”的招牌,“水晶生煎”。

他横了戴得一眼,轻声说,和教授好好聊。

戴得收敛了神色,正襟危坐起来。我注意到,当他紧张时,会有个习惯动作,就是将食指和中指,交缠在一起。

我望望外头,斜对过是车水马龙的告士打道。有一对男女说笑着经过,手里捧着太平洋咖啡的纸杯。远处有几个工人,在马路的对面劳动,是为清理刚刚过去的台风刮倒了一棵榕树的散乱残迹。若在平日,这是我熟悉不过的景致。但此时,却好像隔了一层时光,在惘惘地眺望他们。

我于是也郑重起来,问道,戴生,能说说那年来香港的事吗?

事实上,戴得已经不记得来香港的情形了。因为那年,他只有三岁。他给我看过一本相簿。其中是他们初来港时拍的照片。那真是我看过的,最具规模的全家福。八个子女,相似的相貌,却可以看到岁月的退晕。毕竟大哥与戴得之间,整整相差了二十四岁。但这位大哥,并未在照片上出现,因为他选择留在了上海。照片中间的,是父母亲。父亲已是半老的人,脸上写满风霜。母亲微笑着,嘴角的法令纹里,也刻进了劳苦的

痕迹。她的怀里,抱着戴得。这孩子似乎还没学会面对镜头,如何调整得宜的笑容。但目光里的无辜和不在乎,与我面前这个近六十岁的老人,别无二致。

直到七十年代,戴得第一次随父母回到家乡。船开了三天两夜。据说上岸后,戴得一直在昏睡。当他醒来时,看到父亲戴明义正就着黄泥螺和海蜇头,眯起眼睛,在喝一碗清粥,神情说不出的享受。在香港的南北货行,能买到海蜇头,但父亲总觉得不地道。

戴得给我看另一张照片。戴明义还是清俊的青年模样,穿着全身的制服。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字:杨浦区通北路37号。这是戴家在上海的地址,戴得一直记得。但大半个世纪后的今天,这个地址是否已经拆迁,他也不知道了。

戴得说,那次去上海,因母亲想要看看她和父亲结婚的地方。也是他们夫妇最后一次一同回乡。

青年戴明义和柳素娥,相识于救火会和章华纺织公司的联谊舞会。

戴明义在工部局的救火会担任文职与翻译的工作。彼时的消防站,属工部局。虹口救火会。会员大多是义务的,主要是一些本地店家、工厂的志愿的青壮年。有火警则救火,只发铜帽、衣裤和皮靴等一干救火行头。但驻会的雇员,多是外籍,便有和本地沟通的障碍。戴明义在会里,起了桥梁的作用。他上班的地方,是座清水红砖的三层楼房。屋顶上有一个方形塔楼,再往上是六边形瞭望塔。救火会除平时训练外,会在每年五月二十日,俗称分龙日,举行传统消防演习,比赛操作技能和出水快慢。每逢分龙日,观者如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