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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38)

作者:葛亮

不知哪年起,演习之后便有青年会组织的舞会。救火会员都是精壮的小伙子。那一年,舞会的联谊对象是章华纺织三厂的女工们。舞场上正热闹,戴明义见一个姑娘,安静地坐着,脸上只微笑。他便上前邀舞。姑娘说不会跳,他便教她,就这样认识了柳素娥。

柳素娥是浙江舟山人,与宁波一衣带水。据说家里与柳鸿生沾了亲。柳鸿生号称实业大王,章华纺织公司便是其产业之一。但因为远,并未受到许多照应。戴明义听岳母说过,他们家道兴时,曾经放过一任道台。所以论起来,素娥也是官宦家的后人。戴明义笑笑,他其实并不在意这些。他只在乎这姑娘人沉静,没有时下上海年轻女子的骄娇之气。两人处得融洽。半年后,便摆了酒结婚,住在了一起。

婚后感情甚笃,柳素娥是家務劳作的一把好手,只是美中不足,不善庖厨。戴明义倒不觉得缺憾,因为这正是他的所长。出身浦东三林的明义,早年失怙,自力更生惯了,又与邻里一个烧本帮菜的老厨师成了忘年交。川沙、三林一带镇上有操办红白喜事的,进学宴请的,老师傅掌勺,他便也去帮厨。久而久之,早就锻炼了一手好厨艺。只是以往一个人,不得施展。如今组了家庭,也正有了用武之地。他便换着样地给素娥烧菜,有老厨“铲刀帮”的经验,又加入了自己的许多心得。做妻的便有了口福。两个人的小日子也因此多了滋味与盼头。那时节的上海人吃菜靠时令,本帮菜的烧法又平易近人。如大多老城厢的家庭,四季的食材,明义便也都算是信手拈来。春季的油焖笋、草头圈子,是将清爽与膏腴相得益彰;夏天人内外湿滞,便用糟法开胃。鱼蟹虾贝、毛豆茭白、花生面筋,全可以拿来糟一下。糟法大同小异,而各曲尽其妙;秋冬要补,一个浓油赤酱,考的是火候功夫。多少好吃不好吃的,一焖一煨,都能够化腐朽为神奇。

明义呢,长处是因材制宜。素娥的口味浓厚,爱吃一道八宝辣酱。本是不起眼的家常菜,不过是将虾仁、鸡丁、肉丁、花生米、鸭肫片、笋丁用豆瓣酱炒在一起,无甚出奇。可他来做,平日有平日的朴质,节庆便有节庆的气派。沪上到了中秋,吃的也是酥皮的苏式月饼。明义便跟那做点心的师傅,求酥皮的制法,实验了多次,终于成了。自己用辣酱做馅儿,做成了独他一份的辣酱月饼,给素娥吃。看妻吃得高兴,他心里也便说不出的适意。外头一轮圆月,抿一口花雕。天上人间,不知今夕何年。

这么过了一年,两个人的日子平实温存。素娥有了身子。到第二年的腊月,诞下了一个男孩。月子里的素娥,想吃鱼。

明义喜得很,但心里却打鼓。

江浙一带的人爱吃鱼。靠海的温州、宁波人嗜吃海鱼,带鱼、黄鱼、鲳鱼不稀奇,各种一般内陆人认不出的海鱼,浙江人吃得头头是道。江苏一带河鱼吃得多,多数都是吃的一些细巧的江鲜、河鲜。白丝鱼、鳜鱼,算平常的,拿来清蒸就很好。刀鱼、鲥鱼也不太当一回事。鱼白烧,塘鲤鱼和莼菜汆汤,清淡风味,吃个时令鲜活。昂刺、河鲫鱼、鳊鱼就不太上台面了。至于更粗一点的青鱼、花鲢之类,高兴起来做个拆烩鱼头,总之都是粗菜细做的路数。而出身舟山的素娥,老家对这鱼的吃法,有过河入海之说,说的便是这

地方的人,见惯了咸淡水各种渔产的世面,对其中的口味,是十分之挑剔的。归根结底,是要吃一个“鲜”字。可这腊月里,哪里可找这鲜鱼来?

明义便上十六铺码头,在外威瓜街的鱼鲜市场转悠了许久,终于买到了一尾大青鱼。这鱼肥美,不是寻常的草青,是伏河底专吃螺蛳的“乌青”。

他将鱼拎回了家。素娥还睡着,昨晚上孩子闹一夜,奶了又喂,把她也折腾坏了。

明义将鱼在水中去了鳞,掏了肚肠。去苦胆,剪开鱼肠洗干净放在清水里。鱼肝拿下来,滤血水,改刀成块,在竹篮里放好。明义想,可惜只有两块,不然老好给素娥做道“秃肺”。这鱼肝,上海人原是不吃的。后来也是“老正兴”成就了一道秃肺,陡然矜贵起来。烧一个菜,倒要用掉十几条鱼去。

他剁下了鱼头和鱼尾,想想要不要烧“下巴划水”,犹豫了一下,放弃了。因为他虑到素娥在月子里,要下足奶水。终于打定了主意,手脚也利索起来。便取了青鱼头、肝、肠、籽,还有鱼泡等下脚料,起油锅,眼看它吱吱冒青烟时下蒜头、姜片煸炒起香,鱼头两面煎黄,加香糟入味,投大料,再加两勺鱼骨汤文火煨煮,最后下粉皮滑散,装大碗后撒一把青蒜叶,便是一道汤汁稠醇的青鱼汤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