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前位置: 首页 > 书库 > 燕食记(136)

燕食记(136)

作者:葛亮

待徒弟回来,他问那青年人的名字。五舉回,凤行,戴凤行。

他想一想,笑笑,说,这名字,倒像三毫子小说里的侠客。

刹那间,他想到了云重。她告诉过他,自己名字是阿爷起的,出自一位明朝的武状元。

听说五举要娶,荣贻生并不很意外。

又闻说是凤行,他愣一愣,便哈哈大笑起来。他说,衰仔!瞒天过海啊。你哋两个,原来是梁山伯与祝英台。

说这话时,他心里是高兴的。他回忆起凤行与他对视的眼神,坚强笃定。他想,这样好。这衰仔冇主张,身边需要咁样嘅人。

他想,五举无父无母。这一杯新抱茶,便要由他这个做师父的来饮了。

然而,五举扑通对他跪下来。他说,师父,我结婚后,恐怕不能回来店里帮手了。

荣贻生瞠目,听完缘由,跌坐在了椅子上。

他想,原是自己有眼无珠,外江女是在厨房长大,怎会怕入厨房。

他想,都说衰仔无主张,难道这也是他人主意?过半晌,他轻声问五举,我养了你十年,你为咗条外江女,说走就走?!

五举语带哽咽,声音却坚定,师父,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。你当我仔来养,我这辈子都拿您当亲爹孝敬。

荣贻生闭上了眼,冷笑道,我有亲生仔,我要你孝敬?我养你是来接我的班。不是帮外江佬养出一个厨子,去烧下作的本帮菜!

五举听到这里,猛然抬起头,他说,师父,捻雀还分文武。我敬您,但我不想被养成您的打雀。不是用来和人斗,和同行斗,用来给同钦楼逞威风的!师父当年拣我,不选师兄。是看我好,还是看我孤身一人无挂碍,好留在身边?

荣贻生战战地站起来,指一指五举,厉声说,你走,我不留你,走了莫要再回来。滚!

五举抬头,眼神灼灼,好,徒弟不留后路。师父传给我的东西,我这后半世,一分也不会用。

五举对着师父,狠狠地磕了五个响头。荣贻生偏过身,不再看他,只摆一摆手。

这一晚,五举架锅起火,最后一次为师父炒莲蓉。

荣贻生走到后厨,没进去,静静看着徒弟的背影。因为使力气,五举肩胛上的肌腱鼓起来。孩子这些年,长厚实了。当年他教他炒,先是握着他的手炒,然后让他自己炒。百多斤的莲蓉。五举身量小,人生得单薄。一口大锅,像是小艇,锅铲像是船桨。他看那细路,咬着牙,手不停,眼不停。他在旁边看着,不再伸手帮他,和当年叶七一模样。

他看那莲蓉渐渐地,就滑了、黏了、稠了。他心里也高兴,细路眼睛亮了,划得更有力了。如今他长大了,艇和桨都小了。他还在划,却不知道要划到哪里去了。

他想起了云重的话,这细路,好似你年轻嗰阵时。

他看五举忽然停下来,用手背抹一抹眼睛。他终于听到了细隐的歌声,有些沙,呜咽传来,时断时续。“欢欲见莲时,移湖安屋里。芙蓉绕床生,眠卧抱莲子。”这是叶七教给他的,他教给了五举。他说,学会了。往后,唱给你的徒弟听。

荣贻生让云重陪着他,一同找到了赵阿爷。

他拿出从银行取出的两条黄鱼。阿爷问,这是做什么?

他开不了口。云重说,阿爷费心,揾个好师傅,打一套赤金龙凤。

此后,每逢年节,新年、端午、中秋,五举必带上凤行,去看望师父。

每每在门口等上一两个小时,才走。经年雷打不动。

荣贻生没有再见他。

他从后厨的窗口望出去。望见那孩子,一动不动地站着。旁边的年轻妇人,紧靠着五举。但也是直着身体,站得定定的。

⊙鬼妹:粤俚,指西方白人女孩,略带贬义。

拾贰戴氏本帮

凡一物烹成,必需辅佐。要使清者配清,浓者配浓,柔者配柔,刚者配刚,方有和合之妙。

——袁枚《随园食单》

戴得自小就有些怕姐夫。

至于为什么怕,他却是说不上来。

如今自己白发苍苍,提到了山伯,还是压低了声音,对我说,不知怎的,他不说话,眼里头一凛,我就不踏实。

我看他手里抚摸着紫砂的老泥壶,手指弹动。仍是不安的模样。

戴得三十岁上,家里已经在香港开了四间上海菜馆。三间在湾仔,一间在观塘。眼下四间关了三间。观塘那间是最后关的。姐夫年纪渐大了,做不动。康宁道上,四千多呎的店堂,现在是“鸡记”麻将馆。

戴得在家里,排行老幺。兄弟姐妹八个,父亲五十岁才有了他,是老来子。山伯早前未讲凤行家的事,只带我到了“十八行”来,听戴得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