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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35)

作者:葛亮

进去才发现,看的人并不多。大约外头簇拥的人群,想想,终究没有进来。戏开演了。因是连台本,这时已演到二本。杨文广率领十二夫人班师。扮佘太君的,大约是个年轻的老旦,唱腔尚好,体态却是窈窕的。杨排风的演员倒是上了年纪,身形魁伟。大约自知其短,矫枉过正。金殿上与魏化争帅印一场,竟演出了几分娇憨。场上莫名有了喜气。

戏演完了,走出来。听到身旁一个师奶,激动地跟老公说着对演员的刻薄话。老公则唯唯诺诺的,敷衍道“一出戏啫,唔使咁认真喇”,显见平日在家里也是诈傻扮懵惯了。

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,心情竟有些好起来。

就往维园的方向走。忽然,云重见荣贻生停住了,引着颈子向人群中张望,看了半天,却转过头来。眼里空落落的。见云重望着他,就说,我好像看见七少爷了。

两人穿过轩尼诗道。到处是人,喜洋洋的。大人穿得平朴,孩子们倒都是锦簇的,想是将全家人对新年的盼头,都堆叠在了这些细路身上。维园里头,正开着花市。多的蝴蝶兰、黄金果、富贵竹和大盆的修剪得像山一样的金橘树。明晃晃地照人眼睛。云重在一个摊位上停下来。这摊位显见有一些冷清,摆着几盆西府海棠。红的白的,红白相间的,开得舒展。

她就对荣贻生说,太史第里,养得最好的就是海棠。

荣贻生想想,杜耀芳村的西府海棠,都是赶了夜送来的。第二天早上正开得好。

云重说,我进过几次太史第,就记住了海棠。

荣贻生就挑了一盆小棵大红的,叫摊主淋上水。颜色越发地浓艳。云重有些欢喜,就抱着那花盆。花盆是石湾的老式样,上面彩绘闻香的佛陀。

往前又走了一会,走到了电气道上。这时,荣贻生才说,你来太史第头一年,我记得。你还从我手里头,接过一个福袋。可记得?

云重摇摇头。

荣贻生便停下来,在怀里头掏出了一只红灿灿的缎袋。他说,这个给你。云重见上头绣了一只金猪,底下写“家肥屋润”。她便笑道,几十岁人了,这唱的哪一出。

荣贻生便说,你不要?

云重扁一下嘴,说,你敢给,我怎么不敢要。

她便放下手中海棠,接过来,一倒,里头是个织锦的盒子。她的笑容,便在脸上凝固了。荣贻生说,打开看看。

她犹豫了一下,到底打开了。

盒里,卧着一只钻戒,戒面折射了璀璨的光。这些光由四面八方凝聚为一点,太夺目,有些晃人心神。

荣贻生说,我替你戴上?

她摇摇头,自己将戒指拿出来,想想,便郑重地戴在了右手的无名指上。不松不紧,将将好。她抬起手,放在阳光底下看一看。看得很仔细。夕阳的光暖暖地从她的指缝间漏了过来,照亮了手背上青蓝的血管。

看完了,她将这枚钻戒,从手指上慢慢褪下来,又放进盒子里去。将福袋拉紧,还给了荣贻生。她笑笑说,响哥,谢谢你。这辈子,我算是戴过了。

年初八那晚,荣贻生一个人,在茶楼的后厨补饼。

这样的活计,如他一般的大按板,是很少做的。一个人待在后厨,寂寞不说,何况还在年关。他对新上的车头道,我来吧,屋企反正都冇人。

他补的是“光酥饼”。此刻,炉头渐弥散出浓烈的、难以名状的奇臭,让他的意志骤然清醒。这是臭粉的气味。松身雪白的光酥饼,面团发开,全赖于它。这臭味在烘焙过程中挥发。臭味散尽,饼也就成了。

戴凤行悄然进入后厨时,被这臭味打击,不禁掩了一下鼻。同时间,荣贻生也看到了这个陌生的青年。他想,这是谁,如何就进入了同钦楼

的禁地。

他注意到徒弟五举,也看见了这个人。五举更多不是惊奇,而是不安,以有些虚惶的眼神望向自己。荣贻生于是知道,他们是认识的。

此时,青年已镇静下来,对他鞠了一躬。待头抬起来,目光与他相对,凛凛的。

荣贻生想,他竟不怕。这个瘦弱的青年,为何眼里会有这样坚强笃定的光?

荣师傅看一眼五举,问来人,你是五举的朋友?

青年点点头。

荣师傅沉吟一下,目光转向徒弟,用斩钉截铁的声音说,送客。

然而,待两个年轻人走了出去,他大声一喝,回来!

他戴上手套,将刚刚焗好的光酥饼从炉里取出来,对五举说,回来,给你朋友带两个走,回家吃。

然后,他从怀中掏出一封利是,递给青年,说,以后不要到厨房来了,唔啱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