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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34)

作者:葛亮

女人比他印象中,更为朴素。没有穿旗袍,而是着暗色的短衫。头发也竟剪短了,衬着尖瘦的脸,远望竟像是个少女。五举走去了街对面,远远地想绕开。但却看到师父抬起头,对他喊,举仔,去帮我买包烟。

他愣一愣,便去士多店,买了一包“金宝”回来。荣师傅接过来,撕开烟盒,抽出一支,点上。又用手指弹出一根,对五举扬一下。五举不知何意,让一下。荣师傅说,大个仔啦,陪师父食一支。五举想一想,點上。这是他第一次抽烟,不得要领,感到一股绵长刺激入喉。未及品味,不禁咳嗽起来。

荣贻生大笑,自己吐出一个悠圆的烟圈。散开了,在灯光底下,袅袅地散了,成了极其稀薄的蓝雾。

五举见对面的女人,抬起手,似要驱散眼前的烟雾,却慢慢地放下了。她说,佢学人去港督府抗议。学校的人都回来了。得佢一个,到依家都没返。我是真的冇办法。我知道佢对你唔住,可她当年只是个细路女。你要记一世吗?

荣贻生又吸了一口,却未将那烟吐出来,咽下去。眼里有苦意。五举看他用手指将烟掐灭了。他说,举仔当年都是个细路,如今大个咗可跟我食烟。你嘅女细时已经好有主意,你唔俾佢做,佢会听你讲?

女人沉默了一下,说,我听说那些英国人,捉人到差馆,给女仔饮头发水,他们乜事都做得出啊。我求下你。

荣贻生看着她,目光很冷,忽然笑了。他说,放心,她生了一张洋人的脸,差佬能拿她奈何。

女人似被什么击中了,身体猛然颤抖了一下。她抬起头,五举看她脸上有两道泪痕,已经干涸了。她慢慢地走近了,满面疲态。但眼睛里头,是细隐的光。荣师傅不禁后退了一下。她从五举手里夺过还在燃烧的香烟,放进自己嘴里,使劲地抽了一口。然后那烟雾从她口中游出来,松软地消隐在黑暗里头。她将烟掷在地上,用脚使劲蹍一蹍,转身离去了。

五举再见到女人,是在师娘的丧礼上。

她有些见老了,也更瘦,但仪容优雅。不同其他女宾,她穿一身丝绒西服,举止端穆利落。她敬的花圈,署名是表姐,司徒云重。

五举这才知道她的名字。

五举帮着师父招呼宾客,也做了孝子的身份戴孝。荣师傅有两个儿子,一个年纪比他大,一个比他小。荣师傅便让他站在中间。在旁人看来,是要让他在亲子中行二,视如己出的意思。此时,谢醒已经出走。五举以这种方式出场,众人也便明白。将来这年轻人,是要继承荣师傅的衣钵了。

他与两个义兄弟,一一向来宾谢仪,鞠躬。对望重的老人,还要磕头。到了云重来,弟弟愣愣,忽然趴在她身上哭泣。哥哥在旁边不说话,身体却依过来,云重便也拥过他的肩膀。云重看着五举。五举随这对兄弟,轻轻叫她云姨,对她鞠一躬。云重伸出手,将他的手拿过来,放在自己手里。她的手心有些凉。云重又将另一只手,放在五举的手背上,重重地按一按。他们的手叠在一起,就有些暖了。

隔年的正月初三,荣贻生与云重相见。

彼此心里都有话,不知该谁先说出来。两个人走了一程,荣贻生便说,去看戏吧。云重愣一愣。荣贻生说,看大戏。

此时香港的戏院,平日其实放的是电影,新年多是用好莱坞的新片贺岁。粤剧戏班的热闹,则不在戏院里,倒是在公众地方搭起临时戏棚。如湾仔的修顿球场、油麻地的佐治公园、旺角的伊利沙伯青年馆。每个剧团大概只演到年初八。因是新年演剧,对点演剧目,十分看重应

景。多是吉祥之正本剧头,观剧亦欢喜得佳兆之乐。如《郭子仪祝寿》《五子登科》《十三岁童子封王》,讲的是戏里戏外的好意头。各个戏班,也将班牌套入剧目,要一个喜上添喜。凡此种种,投观众所喜,辄得旺场。唯正月初三,俗谓“拆口”,依戏班规例,向点演兆头不好的剧本,亦有教忠教孝之意。如《罗成写书》演罗成殉国的忠烈,后始有罗通扫北,父子英雄;《薛刚打烂太庙》,则是薛家将为奸佞所害,满门抄斩,仅薛蛟为徐策所救,后讨武立功,保全本族声誉。这些剧谈不上大团圆,甚至有血光杀气,但含英烈传代之意,观众便也不会责难。

荣贻生和云重走到了“修顿”,看是觉先声戏班的台。荣贻生便先挤进人群去。出来,云重问演的什么剧目。荣贻生脸上有犹豫,便说,是《十二寡妇征西》。两个人对望一眼,云重说,来了就进去看吧。她们这一仗,不是打胜了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