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一个周末,荣贻生便来了。一切如常,带来的是同钦楼的素包。问她的学业,和同学的相处,开长辈分寸无关痛痒的玩笑。但在这个过程中,他却没有看云重一眼。灵思说,姨丈,下个星期分级试,我心里没有底。想去黄大仙拜一拜。
他们就到了九龙城。因为过了十五,人并不很多,但香火依然鼎盛。灵思说要去麟阁拜文曲星。云重说,女女,我想求支签。
荣贻生事不关己的样子,说,我都去望一望。灵思看他们走远,便往麟阁去。拜完了,又磨蹭了一会,才去解签档。却未见人。便一个个殿看过来,在三圣殿看到母亲,正在观音前,阖目而拜。荣贻生站在很近处,脸上有戚然之色。
晚上,趁母亲冲凉,她找到了那支签。签诗写,“十九年前海上辛,节旄惆败逐沙尘,餐毛嚼雪谁怜我,惟有羊儿作伴群。”她便将签文抄下来,拿去给师傅解签。师傅说,求签的是什么人。她想想说,我阿姐。师傅说,不好,中下。寒凝瘀阻,孤而不得。
灵思恍惚一下,孤而不得?那我算是什么?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。这孩子还没生下,便有个老窦看着。哪怕不名誉,但至少是有。
清明前,云重的孩子没了。
她只身到“多男”时,已平心静气。
她还是个细路女。云重轻声说。
荣贻生将头偏到窗外去。因为隔着玻璃,路面上车水马龙,却无声。他想,为什么今天七少爷还没来。这女人却来了。
他的孩子走了。他无数次憧憬过这孩子。
签上说,“苏武牧羊”,苏武终究不是回来了吗?可这孩子呢,却永远走了。这女人的细路女,亲手把母亲从楼梯上推下来。然后在医院里哭着告诉自己,没想到阿妈有身己。流了好多血,佢好惊。
云重喝下一口茶,很热。但她还是大口地喝下去,没有停下,直到喉咙灼痛。这茶里,有一丝甜。她想,大概是因为最近口苦,吃什么都是甜的。可是喝到最后,她看到茶盅里卧着一颗开瓣红枣。
她从楼梯望下去,望见刚才那个男孩。正是长身体的年纪,长手长脚,身形却单薄。举着一只很大的黄铜水煲,疾走在各台之间。她看看面前这个男人,想,她错过了他的成长。他小时候,大概也是这个样子。
七年后的初夏,五举记得很清楚。
这一年他十七岁,已近成年。这城市经历了许多,也变化了许多。同钦楼里,他已看惯了每日朝夕景象。客还是那些,有些老人来不了,或者不来了。有些年轻些的面孔,渐老去。这老去也是在无知觉间,是安静的。
然而这初夏,城市不再安静。
空气中燠热,隐隐弥散一种干涸气息。港岛中环至北角,开始出现聚散的人群。这股热浪中便挟裹了声浪。五举依稀听说,这与前一年的“天星小轮加价”有关。人们头顶盘旋着直升机,也是轰隆作响。港英政府发表声明,街上出动防暴军警。
这一日,五举去中环送货,回来路上,路过皇后像广场,看见挤挤挨挨的人群,他们手中举着红色的小书,口中呐喊,向港督府的方向走去。汹涌的人流,将路截断了。电车停下来,五举随其他乘客下了车。也随着人流往前走。走到华丰百货,看几个英籍警察,荷枪实弹,正围着一处消防栓。消防栓上醒目地摆着一个纸盒。盒子上写着“同胞勿近”。五举知道,这是在民间传说的“土制菠萝”,是真假难辨的炸弹。
一个督察模样的警察,用洋腔调的广东话,呵斥与驱散围观的人群。但因经过人流的声浪,他的声音被淹没了。人们簇拥在昃臣爵士铜像周围。铜像的底座上站着一个青年人在慷慨激昂地演说,忽然举起一条白色的横幅,上面写着“爱国无罪,反英抗暴”。见此横幅,铜像四周便是如云的臂膀。就在这时,五举看到了谢醒。那是师兄的背影,他再熟悉不过,一肩高,一肩低,看起来有些散漫。他和众人一样,高举起臂膀。他想,这两日都没有见到师兄返工,原来是在这里。他于是喊着师兄的名字,但这声音,也被声浪所淹没了。
五举是黄昏时回到史坦利街的。在茶楼附近,他看到了那个女人。他想,这么多年,他时而见到她,自从“多男”开始。此时,她站在街角路灯的灯影里,对面是师父。两个人站得有些远。师父的影子被灯光折叠在墙上,她就站在这影子里,也像是师父的一个影。这么多年,她是师父的影。只是匿在背阴处,一旦有了阳光,她便不见了。这些年,他从不知她是谁,师父也从未告诉过他。但他知道,人都会有影子。哪怕自己看不到,影子还在。时而浮现,可亦步亦趋,可如影随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