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单位在最里面。开开窗,能看见码头上的光景。他总是带着点心。带什么,取决于他来的时候。若是中午来,多半是小按包点,叉烧包、虾饺,又或者是粉粿。到了深水埗,还带着余温;若是过了午后,便是大按的糕饼,莲蓉酥和光酥饼,这多是他自己的手笔。两个人就就着夕阳的光线,慢慢吃。透过窗户,看码头上的人聚和散。
有一次,他进门,就闻到鲜而甜的杧果味。屋当中的火水炉上,坐着一只小锅,里面咕嘟咕嘟,正煮着西米。云重将西米捞出来,待冷了,用纱布滤干。这才开始切杧果,切成九宫格,然后细细地将果肉剥下来。她低着头,说,小时候,我阿妈给我做杨枝甘露。我学会了,还未做给人吃过。
做好了,他们仍是靠着窗吃。看一辆巴士在远处停下。多是荃湾与葵涌的居民,挤挤挨挨地从车上下来,赶着码头的钟点。一班船走了,码头忽然就空了。阳光将栅栏的影子投在石屎路上,像一丛丛剑棘。
云重放下手中的碗。码头上的几个孩子玩“跳飞机”,她看得入神。一些光线柔和,笼住她的侧影,镀了金一样。荣贻生看她脸上是毛茸茸的。把岁月的痕迹抚平了,竟还是当年那个少女,站在青龙舌上,惘惘望着九洲江,浩浩汤汤。他走过去,倏然捉住了她的唇。闭上眼睛,杧果余香,还有一丝薄荷的凉。
以后,荣贻生吃过这只火水炉做过的许多东西。都很简单,但并不简陋。有时是甜品,有时是粥品,有时是一只啫啫煲。虽非盛宴,却经时间堆叠,成了荣贻生内心的一个盼头。每每他坐上渡轮,就在想,云重会给他做什么吃。这样想着,脸上会有笑意。他想起回广州的船上,云重将他打的莲蓉月饼掰碎,一点点掷到海里去。
有一回,云重什么都没有做。他未免失望。却见云重说,我今天在街市看到卖蚬,广州来的黄沙大蚬。我想等你来了再买,新鲜。你等一等我。
他要跟她一起去。她竟默许了。两个人,就走到了北河街的街市上。云重在前面走,荣贻生遥遥地跟在后面。看她出入店铺,买香料、买葱姜,看她相中了路边一束姜花,驻足,与小贩讨价还价。她捧着姜花,人走到哪里,香味便畫出她的行迹。荣贻生便跟着这香味,越跟越近。这仿佛某种成人的游戏,带有冒险的性质。卖蚬的摊位上,他们终于走在了一起。他们从未在外面,站得如此接近。云重买好了,极其自然地,将手中的菜篮递给他。他也极自然地接过来。
当两个人走进唐楼,走上楼梯。云重问道,攰唔攰?
她一边拎起篮子的提手。但他并没有放手。两个人便一人拎着一边,在黑暗的楼道里走。这提手便将两个人的体温,传给了彼此。
黄昏时候,他在姜花的香气中醒来。这花香中,有浅浅的清酒煮蚬的清甜。
他看见云重,披着衣服,坐在一只灯胆的光下。一手执着瓷盘,一只胳膊靠在枕箱上。此时她脸上神情,有种端穆与肃然。微微蹙眉,眉宇间似乎也有些苍青。这一切,似曾相识,让荣贻生恍惚了一下。
他也认得这只乌木枕箱。是云重的阿爷传给她的。箱盖深深镌着“司徒”两个字。凸凸凹凹,一刀一痕。箱身陈旧斑斓,是许多代的绘彩人沾染上的颜料,和时间一道被桐油封印。
荣贻生看她画的,是一个码头,苍黑地伸向
海中。海是蓝的,包裹了远帆,与大小舟只。海天相接处,用的是鹤春。那样绿的一线,接于幽明之间。
荣贻生这样看了很久。直到天色黯淡,云重回过身来,才察觉。荣贻生说,阿云,你可还记得?那时在虞山上,你对我说,等我们都出了师,我做的点心,都用你画的彩瓷来装。我们还勾了手指。
云重放下笔,定定地看外头的云霭,对他淡淡笑说,我算出师了么?我画的东西,如今在你们茶楼,只配做骨碟。
司徒灵思,很早发现了母亲的异样。这异样体现在食欲的偏狭。云重终于不再信任女儿如此粗枝大叶,因为她看到桌上出现了一包杨梅和嘉应子。她刻意没有去碰。想一想,又在灵思面前故作坦然地打开,拿出了一颗放进嘴里。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。忽然,司徒灵思看见母亲捂了下嘴巴,肩头战栗了一下。
即使再谨慎,只要一方自认成为猎物,另一方自然洞若观火。云重开始穿起宽松的衣服,有了街头师奶的样子。这不符她一贯的审美。灵思仍不动声色。当渐渐显出腰身的时候,母女间的博弈也行将结束。灵思想,为什么那个男人还没有出现。她于是问,姨丈最近怎么没有来。我想他的莲蓉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