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完这句,她笑笑,让他们慢慢吃。眼里却有一线黯然,自己收拾了,转身离去。待她走远了,锡堃说,阿婶的孙仔,贱年落草做了“大天二”。后来不知应了哪个番号,跟着张发奎的队伍,去广西打日本人,再也没回来。我就劝她说,这仗还未打完,兴许就快回来了。你道她怎么说,她说,那还不如死了。现在打的,不都是自己人吗?
阿响和秀明,听到这里,便都静默。因各怀了自己的心事。前几年,两人经历的种种,并不相同。甚或像是彼此共同记忆的中断。这中断里又有种种的不得已与不知情。桌上的人,望着砂锅里的一尾鱼,散发着“啫”味的焦香。那鱼乳色的眼睛,在碧绿的葱段里,木然地白。
这时先前的阿婶却回来了,端了清炒的水芹菜。隐隐药味,倒醒了他们的神。阿婶说,阴功!怎么都不动筷子。这么好的山斑鱼,刚从泉里打上来。不吃可就腥了。
锡堃也才如梦初醒,说,快尝尝!当年利先叔用这鱼酿豆腐。只可惜,如今会做豆腐的场工走了。
阿响吃了一块,鱼壳外焦,而里面嫩滑,有似曾相识的气息,在口中缠绕了一下,像是方才尚书怀的余味。倒是秀明说,这鱼好吃,莫不是吃荔枝长大的。
锡堃笑,真是好舌头。我教他们用荔枝壳垫底干煎,算是个应时滋味。
趁天未黑透。阿响与秀明起身回程,赶那最后一班小火车。锡堃也不挽留,只说去送送他们。
穿过荔枝园子,一路走,便有甜香一路随着。虽不及午后馥郁,但自有一种幽静的沉淀,若即若离,让他们的心也静下来。话也不再多说,就这么默然地走。出了园子,水声渐渐响了。远处云霭里,可见曲桥跨涧,影影绰绰的飞檐,是当地一处古刹萝峰寺。这时,荔枝的味道淡去了,换上了另一种更为清凛的气息。他们沿着这溪水走,才醒觉沿涧所植,原来身边都是丈二余高的古梅。虽未值花期,倒自有木本沉和之气。锡堃就说,你们冬天再来,我有梅酒招待。
这时,阿响看见锡堃,走到了溪水边,将军用水壶里的酒,倒入了涧中。默立了一会儿,像是与人低语。半晌,阿响意会了,心里骤然一疼。他说,少爷。
锡堃目光在远处,低声道,我待在这里,还有个缘由。刚从粤西回到太史第,夜里一闭上眼,就听到隆隆炮声。来了农场也不见好。有次,我坐在这山涧旁喝酒,喝着喝着,顺手倒一杯到溪里。当晚上,竟就不响了,睡了个安稳觉。所以,我每经过这溪水,就给九娘倒一杯酒,祭一祭。
阿响便捉住秀明的手,也站到了溪边。在暮色暗沉中,三个人都闭上了眼睛,听那溪水时湍时缓,在脚底下流淌,潺潺地,渐流到夜色尽头的远方去了。
⊙廊仔:台山话,厨房。
⊙坚定流架:粤语,真的还是假的啊?
下阕
壹拾香江钓雪
伊尹论百味之本,以水为始。夫水,天下之之无味者也。何以治味者取以为先?盖其清冽然,其淡的然,然后可以调甘,加群珍,引之于至鲜,而不病其腐。
——袁枚《陶怡云诗序》
五举来到“多男”的第一天,就给荣贻生瞧见了。
照例每个周五,荣师傅会偷上半日闲。选了“多男”,多半是因为其内里格局曲折,无人打扰,落得一个自在。他长包了三楼的一处雅座。这里原是为“捻雀”客备的,所以茶资要比楼下贵上一倍。三号台靠着拐角的窗户,可俯望见外面街市的好景致。早市开了不久,只见人头攒动,上货的、讨价还价的、马姐趁着买餸聚散倾谈的。可因为有窗子隔着,不闻喧嚣,只见烟火。而另一边,则挨着楼梯,正对着影壁上“凤凰追日”的木雕。这影壁上,昔日镶嵌了一枚巨大棋盘,“棋王争霸赛”也算为“多男”在城中博了不少风头。眼下这只赤色凤凰将其取代,成为这间茶楼的新标志,在灯映下亦称得堂皇。
作为同钦楼的“大按板”,在其他茶楼喝茶,总会引发议论。旁人说,他选了“多男”的原因,不外有二。也是本港的老茶楼,企堂的規矩,和茶博士的手势都说得过去。他在这里存了几饼老茶,点心也尚好,不算迁就;更重要的,这间茶楼在同业里中上的资历,也为他的出现提供了说辞。叫人看见了,至多说是降尊纡贵,不至于有关乎业内竞争的联想与嫌疑。
然而,这雅座的提笼客们,原并不好静。过了八点,人鸟神归其位。靠南一字排开,莺莺燕燕,便是一番唱斗。原本头顶只一笼石燕,啼声尚可称得上婉转。这时七嘴八舌,渐不胜其扰。半个时辰过去了,唱累的刚静下来。北边的“打雀”,又是一番缠斗。看的人也跟着激昂,倒比雀鸟更昂奋几分,面红耳赤的。喝起彩来,更无法充耳不闻。荣师傅阖上报纸,站起来。就在这时,看见了那个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