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孩子手里,拎着一个铜制的大水煲,俗称“死人头”。看着又重又沉。孩子矮小,水煲占去他三分一的身量。孩子抬着头,定定地看。目光落在那笼里两只正在打斗的“吱喳”。但在这身边的喧嚣里,他的眼睛,却是静的。没有兴奋,也没有喜乐,没有这年纪的孩子眼里所惯有的内容。这些内容,是荣贻生熟悉的,毕竟屋企已养了两个男孩。但这孩子都没有,即使在斗事的高潮,也未动声色。荣师傅不禁对这种怠工方式产生了兴趣。孩子看了很久,却自始至终没有放下手里的沉重水煲,仿佛牢记自己的责任,精神却已在“游花园”。这时,楼下传来一声断喝。这孩子像从梦中惊醒一般,本能地拎起水煲,便走向五号台。眼里竟然毫无对刚才所见的流连。荣师傅也听到了这声喝,是个略显拗口的名字:五举。
以后便常见到这孩子。因为留心,荣贻生便似乎也为他做了见证,见证了他在这茶楼里的成长。他默然地长高,原本有些拖沓的企堂衣服,渐渐合身。他的手势,也日益熟稔。孩子是勤力的,懂得与茶博士配合,懂得察言观色,也懂得见缝插针地干活。有一日,他看这孩子上楼来,忽然站住了。蹙一蹙眉头,也不动,一瞬后,荣师傅听得童音喊一声:十六少到,敬昌圆茶服侍。
过了好一会儿,听到咳嗽,继而是迟缓的步子,便见得潮风南北行的太子爷,撩着长衫下摆,提了鎏金的鸟笼慢慢走上来。孩子爽手爽脚,伺候他坐下,又将那对鲜绿的相思挂到了鸟钩上。
这一霎,荣贻生捕捉到了孩子嘴角的笑容。稍纵即逝,他大约为自己经年练就的好耳力而得意了一下。但很快,便又恢复了静穆的表情。
我问过五举山伯,荣师傅是几时决定收他为徒。他想了许久,才对我说起那次关于“文斗”与“武斗”的对话。对话因由,大约是来自“多男”的老客张经理放飞了他两条黄鱼买来的雀鸟。这只叫作“赛张飞”的吱喳,似乎从未输过,却在那次打斗中轻易落败。山伯说,记得荣师傅说了一句,英雄末路。
说这只鸟?我问。
他很肯定点一点头。他说,在这三楼的雅座上,荣师傅是长年包座,却唯一没有带雀的客人,他记得很清楚。这中年人说,英雄末路。
我又问,荣师傅没有养过雀鸟?
他说,在收了他做徒弟后,荣师傅曾经养过。而且是本港的“捻雀”客称为“打雀”的一种鸟。
我问,那,是吱喳还是画眉?
他摇摇头,说,都不是。这种鸟的名字很怪,
叫“里弄嘎”。他怕我听不懂,便用手指蘸了茶水,在桌上写下“里弄”二字。我问他,这鸟难道和上海存在什么渊源?他说,他问过他丈人家,都不知道这种鸟。他只记得师父将鸟笼在小厨房里挂着,并不拿它去打斗,是当文雀养的。但这鸟啼叫很难听,是一种石子划在玻璃上的声音,而且中气很足。渐渐整个后厨都不堪其扰。这样养了半年,据说有天笼门忘了关,这鸟便“走咗鸡”。他笑一笑,说,也有人传,是别的师傅,使唤手下“细路”,偷偷放走的。
不知为何,我忽然对这种叫“里弄嘎”的鸟产生了兴趣。在网上遍寻不着后,我决定还是做一次fieldwork。旺角曾有著名的雀鸟街。这条叫康乐街的街道,在上世纪末被划进了旧区重建范围。重建后的成果,即当今的朗豪坊。然而这条街的人事,倒并未消逝。而是就近迁去了园圃街花园。我从牌楼走进去,便听到一片啁啾之声。沿街数笼山雀,挤挤挨挨的,笼上贴着纸“放生雀”。走了好久,进了内街,反倒是静了下来。我看到一个颇大的店铺“祥记”。鸟并不很多。铺面外头却挂着许多鸟笼,笼底下摆着一个个塑料袋。里头装着蚱蜢。袋上用粗豪的笔迹写着“30蚊”。我走进去,问那正在洗雀笼的店主,有没有“里弄嘎”。他仔细看一看,说没听说过,他阿爷可能知道。我等着下文,他说,我阿爷一早走咗啦。
我便一路走,一路问。这时烈日焦灼,街上的人和鸟,都有些恹恹的。忽然一只很斑斓的鸟,对我嘶叫了一声,像是猛兽发出。我吓了一跳,看笼上标着“南非蕉鹃雀”。它隔壁的黑羽毛的鸟,则过于安静。我发现是只鹩哥,臊眉耷眼。这鸟,让我想起十多年前写小说《谜鸦》时的种种,不禁多看了一眼。这时有个很老的老伯从店里走出来,招呼我。我便又问起“里弄嘎”。他眼光一轮,说,我呢度冇,但我见过。我问他几时见过。他摆摆手说,咸丰年间事啦。我问他,这鸟是从上海传来的?他又摆摆手,说,系南洋雀,好嘈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