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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19)

作者:葛亮

锡堃一拍手,说,好,那我就唱给你们听。

他将一个信封递给阿响。说,是五姐写的词寄过来,我安了新腔。自己清一清喉咙,便唱。

阿响看那信笺上,字里行间,是十分娟秀的小楷。抬头与署名,却是写的外文。那信纸里夹着一页小照。上头确是五小姐,西人的装扮,很利落。眉目已是中年人的模样,手里捧着硕大一串葡萄。眼睛很亮,瞳仁还年轻。七少爷正唱道:

觉孤村生晓烟,远岫碧翠环绕,梵经贝叶,矢志清修;泉壑鸣淙淙,岩花垂累累……

这声音太清,近听,渗了一股凉。四周燥热的天气,似都随之冷却了。阿响便觉得这个长衫的大胡子,像是另一人,眼里头也有了古意。唱着唱着,他自己摆一摆手说,罢了罢了。

锡堃坐下来,拿出三只小盅,打开了那只军用水壶,一一斟满。阿响说,这里头竟是酒?

锡堃道,好不容易见上一面,你倒当我给你喝白水?

秀明脸一红,挡一挡,说不会喝酒。锡堃说,我跟你说说这酒的来历,你再说喝不喝。我五姐宛舒,在法兰西种葡萄,建了酒庄。她教我酿酒的法子我学不会,就制了橙花酒。这橙花在晴天阴干,先用自家产的荔枝蜜浸透,上料三蒸酒醅浸足三个月。说是酒,也不是酒。要说醉了,却也可醒神。

阿响喝一口,说,好酒。我记得鬼子投降那天,我们吃酒糟吃了个痛快。这几年喝什么酒,都好像淡得无味了。

锡堃说,想喝,我还有好几种。偷得浮生日日闲,且要打发时间呢。

阿响说,说实在的,外头都传杜七郎出家修行去了。少爷解甲归田,打算在这农场待到几时?

只要不用做官,待到几时都成。咱们从粤西回来,他们三天两头找到太史第。梅博士蓄须,是不为日本人唱戏。我如今留起胡子来,是不想给如今的政府唱。那些接收大员的嘴脸,想必你也知道。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

阿响叹口气,说,日本人跑了,仗没停。北边的老百姓还是尽着受折腾。

锡堃说,你就看看这农场。一个一个的,当年都是什么排场。李福林在大塘乡的,胡汉民在龙岩洞的,都给烧了砍了个干净。这兰斋在萝岗洞,说这里民风彪悍,民匪一窝,要防着百姓。可日本人来了,烧杀抢掠,这洞里的匪没了活路,就自己打起了游击。生生打走了日本人,倒是他们将这农场囫囵留下了。

我跟阿爹说,我要去看农场,把几个阿妈都给吓得!

阿响说,也难怪怕太太们怕,先前不是有个管工给土匪杀了。

锡堃说,阿爹不怕,当年他是清乡剿匪认识了李福林这个“大天二”。落难时,可有比灯筒伯更义气的?

阿响说,我刚才来时,看四周这就剩了这一处果园,其他都改种了粮食。

锡堃道,我们家搬去香港时,地里就没人管了。批给当地人种稻,每亩年成能收三四担谷,总胜过这么荒下去。当年荔枝树逾百,香橙树逾百。我来时,橄榄树、青梅、夏茅,无肥可落,早就不挂果了。可唯这荔枝园大半的树还活着。我才知道,是当地百姓偷偷还打理。又遇歉年,我二话不说,先给他们减了田租。

三个人,就一边喝酒,一边吃荔枝。竟也似有说不完的话,不至于醉,只是言语稠了些。渐渐天色昏沉。阳光也柔和了,暖黄的,照在他们身上,竟似镀了一层金。这时,那先前的农人来了。后面跟着个老妇人,手里端着一只瓦煲。妇人瘦小,瓦煲看上去十分沉重。秀明便站起来,想要帮她。可她身体一闪,让过,稳稳搁在桌上。口中说,城里人的手矜贵,唔好烫了。

便将瓦煲揭开,里面竟卧了一只肥鸡。锡堃又拍起巴掌,满口胡子,竟露出孩子相,说,我可是叨了你俩的光。

盛到碗里,阿响吃一口,并未有什么调料,肉质十分鲜嫩,是天然的清甜。锡堃说,这花生鸡,要养上两年才杀,阿婶真舍得下本钱。

妇人说,你们是小太史的客,就是我们萝岗洞的贵客。

阿响才想起,这鸡此地独有,天生天养。走地于林间,喝涧水长大。他说,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。上次吃,还是利先叔的手势。

正吃着,老妇又端上一只砂锅。锡堃站起来接,她却不拦,由他接过去。锡堃做了个鬼脸,说,阿婶又不怕烫了我。

老妇一边笑,一边索性将他手掌翻过来,你看这满手老茧,皮糙肉厚,和我们这土里刨食的手,有乜分别。

锡堃嬉笑着抽回了手。阿响看清了,心里却酸楚了一下,知道少爷话是拣了轻重的说。日里夜里,这几年的苦是吃了许多。老妇人倒还盯着他的手,说,土里刨食长出的茧,不比枪杆子磨出的,到底叫人心里踏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