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今,当然也有绿,更多是参差于灰黄之间。因为许多果树,还是低矮的,枝条生长亦非烂漫。尚未成气候,自然更无蔽日之象。但一些竟然已经挂了果,有了累累的样子,那是香芒。在秀明看来,已然是新鲜的。眼里也泛起了光来。粤西并无这样的景致。
他们沿着一条小涧走。走到了头,看见兰斋农场的入口。周围的篱笆是倒伏的,入口便有些虚设,全靠钉在篱桩上的楹联,方勉强认出。“地分一角双松圃,诗学三家独漉堂”,与太史第的那副一样。但因是镌在木头上,又经历了风化与战火,早已残败不堪。他看到一个农人,扛了一只筐出来,就问他,可知道向七少爷在哪里。
农人愣一愣,回了神,笑道,你说小太史啊。
他回身望一望,说,刚才还看到。这林子就这么大,你们进去转一圈就找到了。
农人从筐里,拿出几个荔枝,教他们尝,说,刚下来的糯米糍。
秀明接过吃了,赞说,这可就是寄给咱们的那个!
农人说,寄到哪里都不是这个味儿,还带着水气呢。小太史说,雾水荔枝,出了这园子,就不是一个味儿。
二人这才察觉,空气中荡漾着一股微甜的气息,有些清凉渗入了他们。他们便往园子里走。这荔枝林的叶子,茂盛了一些。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,在彼此的脸上,斑斑驳驳地跳动。成串的荔枝,藏在叶子底下,是喜人的。秀明握住阿响的手,身体也靠住他,一起往前走。走了一程,却无半个人影。秀明刚要开口,却见阿响站住了,轻轻对她说,你听。
他们便一起站住听,有淅淅沥沥的水声,还有间或蝉鸣。过了一会儿,都听见了一种曲音,辽远地传过来。他们便捉着这声音走,开始是细隐的,渐渐清晰了。却还是找看不到人。他们东张西望间,那曲音停住了。
半晌,倒响起了一阵朗朗的大笑。他们忽然听到一句:来者何人。
这句是用戏白念出,拉长了腔调。仿佛天外之音,竟在空中有了回声。阿响这才抬起头,看见近旁的榕树,横伸出一枝粗壮的树杈。树杈上半躺着一个人,正笑吟吟地望着他。
这人精赤着上身,满腮的胡须,头发也是半长的。跷着腿,肚上倒搭着一本书。身旁枝丫上挂着个军用的水壶,这人将水壶举起来,喝一口,大声道,阿响。
阿响这才辨出来,是七少爷,也笑道,让我好找。
锡堃看见了秀明,于是有些不好意思,三两下从树上下来,动作竟十分敏捷。随手捞起树底下一件衫子披上,遮住了自己。衫子也显破旧了,露出了半个肩。锡堃捋一下袖子,赧颜道,斯文扫地。
阿响又笑说,少爷好身手。
锡堃哈哈也笑,这不都说我爹是猴子托生。我随他,自然身手赛马骝。
阿响道,难怪,方才果农都说是小太史了。
锡堃摆摆手道,倒不为这个。他们醒目着呢,给我戴高帽,还不是我好说话,又话得事。不过在这待了几年,可算知道了耕者之苦。当年宛舒姊说得不错。
阿响说,嗯,五小姐是一手一脚地建起这园子……
锡堃听他没说下去,便一拍他肩膀,说,前几天还收到她的照片,我回头拿你看。她如今在南法种葡萄,另有一番天地。
他这才想起了,跟秀明说,啧啧,阿响藏着掖着,现在才见分明。我在报上看到你们的照片,心想阿响好福气。
这时三人边说边走,走到了果园尽头,见有一处茅屋。阿响依稀想起,这里本来是一个院落,几间大屋。如今周遭竟也荒芜了。锡堃让他们在院里坐下,说,你们坐坐,我即刻来。
再出来,换了一袭墨色长衫。虽然还是满口长髯,却体面了许多。他手中是一箩荔枝,放在石桌上,笑说,今年这“尚书怀”,只有两棵挂果。我全部留了下来,不放出去。给你们寄糯米糍,就试你一试。不来,就没有口福。
阿响说,我那帖子送去了太史第,说是少爷有日子没回家了。
锡堃愣愣神,说,喜帖我收到了。你知道,我素不爱凑热闹。
阿响说,嗯,整个广府谁不知七先生大名。你来了,怕是要少爷给他们票一出。
锡堃摸摸自己满脸胡子,大笑,我如今这副模样,大约只能票一出《芦花荡》。还记得那年我侄子摆酒。许多认识不认识的,都凑成了一桌,七情上面。他们才是扮上唱戏的。到头来,我是个看戏的人。
秀明抬起脸,轻声道,少爷方才唱的是什么,好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