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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17)

作者:葛亮

你已出师。手艺之外,你我再无瓜葛。

秀明两指放在叶七鼻下,然后拿掉了手杖,方才僵直的身体顿时无力地瘫倒下来。她说,响哥,来,搭把手。

她有条不紊地收拾,为叶七擦洗下身,重新换了裤子。翻身时,见一道陈年的疤痕,蜿蜒到股,像血红的蚯蚓。最后,她伸出手,将叶七的眼皮阖起来。阿响看师父静静地躺在床上,无比安详。

秀明轻轻说,阿爸等这天,已经很久了。每次他痛得在这床上打滚,我就当他死一回。佢记得阿妈话,再疼也未抽过大烟。他,只等你回来。

秀明走进了内室,打开了那只樟木箱。一阵呛鼻的陈年织物味道。

阿响看见了那件衣裳,绸缎质地,上面有刺绣。胸前绣了一个鲜红的“洪”字。他想起那个夜晚,那人当了自己的面,穿起这件衣裳,有如神将。他喃喃,你是谁?……

秀明抬起眼,问,什么?

阿响在心里说,我是无尾羊。

秀明从箱子里,捧出了一个布包。她说,我们找到阿妈时,她把这个包袱压在身子下面,紧紧抱着,怎么都扯不开。

阿响见包袱完整,除了溅有黑红血斑。他打开。看到了一个襁褓,颜色陈旧黯然,有淡淡的腥膻气。襁褓里的油纸包,包着一把长命锁,和一只翡翠镯。另有只信封,打开,里面是张已发黄的纸笺,上写着:

吾儿贻生,为娘无德无能,别无所留。金可续命,唯艺全身。

这字迹,不是慧生的。

秀明终于开始抽泣,哭得无法自已。阿响伸出了臂膀,将她揽进怀里。他由衷地抱住了这个女人。任她在自己怀里哭,颤抖得如同一片树叶。他觉得自己的身体,也渐如这女人一样颤抖起来。

他抬起眼睛,外头夜色苍茫。依稀的月光里,但可看文笔塔挺立的轮廓。还听见一些涛声,那是九洲江的潮水,涨起来了。

守孝三年后,阿响和秀明办了婚礼,在得月阁办的。

证婚人,是他在南天居的师父袁仰三。

这时,阿响已是得月阁有建以来,最年轻的大按板,“庖影”的常客。由于他在广州食界有如横空出世。有关他的来历,传闻就多些。多半是捕风捉影。但因有人见他曾出入太史第。而向氏又是广府数一数二的钟鸣鼎食之家,便传得更为神乎其神一些。但再多的说法,或仍落于让他站稳了脚跟的,是他重振了当年得月阁得名的声威,在抗战胜利后举办的首届点心大赛一举夺魁。出自他手的双蓉月饼,据说穗上最挑剔的老饕,一尝之下,也不禁涕零,说这必得自当年叶凤池一脉的真传。但是,这竟然是最找不到根据的话。再加上这年轻的荣师傅,人十分低调。此传闻便更显神秘,此时无声胜有声了。

婚礼也并不铺张,但仍是惊动了几个新闻记者。盖因来宾除了省港的庖界先贤,“得月”的若干董事股东,也有一两个城中显达。多半是“得月”长年的主顾,如今成了荣师傅的拥趸。也有一些,是礼到客未到。点下来,竟还有一些,是礼到了,却未具名。

送来的贺礼,其中一副喜幛。团案是大龙凤,在幛头绣的,是篆字“佳期有音”。这个“音”字绣得格外大一些,倒和摇曳的凤尾一体浑然,成了最为生姿的翎羽。

又有人,送来了一套瓷器。大盘上绘着图案,乍看是一对阴阳太极。再仔细端详,原来一边是蔚蓝无尽的海,一边是依海而建的古镇,密密的都是屋顶。海与屋宇,一个在光里头,一个在光外。古镇的轮廓,原来像是卧在暗影子里的一尾鱼。密集的骑楼,如同鳞片。而鱼的眼睛里,矗立着一座塔。盘子周围挞花,不是玫瑰,也不是牡丹,而是颜色浓烈的云朵。那颜色便一层层地次第渗了出来,火烧似的,将云一片一片地染红了。

秀明看着,说,这盘上画的景,怎么这么眼熟呢。

此时阿响正呆呆地出着神。他将盘子翻过来,盘底只烙一朵青色流云。他问帮忙收礼的人,瓷器是谁送来的?那人想一想,说人太多,记不清。一会儿又说,想起来了。是个女人,好像已有了身己。大着肚子,东西拿得吃力,却未停留,放下就走了。

婚后一周,这对新人收到一筐荔枝。不知如何送来的。壳色鲜红,上面还带着露水。秀明吃了一个,说,真甜,未吃过这么甜的荔枝。阿响也吃一个,忽而眼睛亮一亮。他说,雾水荔枝。

他对秀明说,送这一份的人,我们要去回个礼。

这小夫妇两个,一路劳顿,到达萝岗乡的莲潭墟,是正午。远远闻听瀑泉之声,阿响知进入了萝岗洞的地界,就是兰斋农场的所在。但眼前景物,竟然比他儿时记忆里变了许多。印象中,是一片无垠的绿,通透与繁茂的。初夏阳光下,有层叠的深浅与明暗,全是叶片如云的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