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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16)

作者:葛亮

那只牌位,上面写“佛力超荐叶荣氏慧生往生莲位”。

阿响呆呆的,忽然脑中轰了一下。这轰响,让他说不出话来。他想往前挪一步,看得清楚些。腿竟然丝毫抬动不了。

过去了许久,他问,什么时候的事?

他听到自己干涸的声音,同时感到眼睛被什么击打了一下。有滚烫的水,流了下来。

你走那年,日本人炸安铺,都急急往外逃。半路上,你阿妈非要回来拿东西。给炸了。叶七的声音缓慢、清晰。他的神情里,没有任何的内容,像在说一个陌生人。

漫长的沉默后,阿响问,所以,那些信,都不是阿妈写的。是你不让我回来。

人死不能复生。他听到叶七的声音冰冷了。你回来,有用吗?

阿响听到自己的声音,也冷了下来。他说,我不回来,有用?

叶七放在膝盖上的手,抬起,在空中抓了一下,却又放了下来。他点点头,说,有用。

秀明站起来,走到阿响身旁。轻轻说,响哥,先去洗把脸。

阿响一动不动,定定站着,只望着叶七,等他说下去。叶七慢慢说,打司徒家出了事,我就知人心涣散了。不除几个“谷机关”的人,如何整我士气。有你在,他们情不情愿,都要做。见你如见我。

阿响觉得自己的手,渐渐握紧了。他说,这里头,也包括你的师弟,韩世江?他本是个局外人。

叶七侧过脸,对着骑楼的方向。他的眼睛,还可以感受那里些微的光线。他说,世道不好,谁都不是局外人。他收到我的无字信,就该知道。一条盐命,换一个河川,保住了一个你,值得。

阿响觉得自己的身体,一点点地冷却下去,冰冷彻骨。

叶七咳嗽了一声,对秀明说,带他去看看阿妈。

虞山南麓,是安铺下三墩叶家的祖坟。

慧生的墓碑,还很新。无水渍、无青苔。可是坟的周围,已长了萋萋的草。虽秋深了,草在萎黄里竟然还藏着一些绿意,被山风吹得簌簌作响。阿响呆呆地站在坟前,一动不动。秀明搁上化宝盆,说,给阿妈烧些元宝吧。

他这才蹲下来,烧纸钱。火旺一些,火焰里头,饱满的元宝,一点点地干瘪了。继而发黑、发灰、发白,成为余烬。热力将这灰烬激荡了起来,飞舞到了空中,像是一些碎裂的蝴蝶翅膀。有一些飞得高了,向着青龙舌的方向,被龙舌吞吐。秀明也蹲下来,投了元宝进去,说,阿妈,响哥回来了。阿妈,你甜处安身,苦处化钱。

阿响的眼睛,被这热烧灼、击打着。他用力扯着坟周的杂草。一些微小的纸灰,飞进了他的眼睛。他的泪,便随着这热流了下来。忽然,他趴在了这坟上,将整个身体扑在上面,用胳膊牢牢地抱住。他开始号啕大哭,不管不顾。许久,当他哭累了,仍趴在坟上,不肯起来。他感到一只手,放在他的肩膀上,继而想要拉起他。他终于站起身来,眼前晕黑,摇晃了一下。旁边的人,要搀扶他。他却避开了。他侧过脸,看见秀明正也怯怯地看他。他避开了,掸一掸腿上的土。他想,这个女人,也参与了对他的隐瞒,瞒了这许多年。

他想,她凭什么在阿妈的墓碑上署名。

先妣叶门荣氏慧生之墓。孝儿贻生、媳秀明奉祀。

他怔怔地望着墓碑。这时暮色苍浓,树林里传来哗哗的声响。是晚归的野鸟。他觉得脸颊上,忽然有一阵凉。原来竟下起了星星点点的雨。他阖上眼,任由雨打在脸上。他想,那个人,除了一个姓,在阿妈的命里没留下痕迹。

忽然,他睁开眼睛。看到慧生名字那排字,在墓碑上,并未居中。而是对称地,留下了空白。他想一想,倏然间转过身,看着秀明。

他们赶回家中,叶凤池端正地坐在太师椅上,悄无声息。

他给自己换上了崭新的黑绸唐装,梳洗过,像一个体面的长者。为了保持姿态的端正,他用了很大的气力。

阿响闻到了久违的馥郁香气。他看到师父正对着自己,面容僵硬,嘴里流出一股黑红的血。嘴角上,还有些未及吞咽下去的烟膏。

因为过于用力,整个人的身形是紧绷的。他用一支红藤的手杖,撑持着濒死的尊严。但是,已洇湿的裤裆出卖了他。因为失禁流出的尿液,正沿着无右腿的裤脚,滴滴答答地淌下来。

桌上摆着一个信封。阿响打开,上面写着两行字。字迹也是极端正的,不再龙飞凤舞,但仍有一些写出了信格。是一个近乎失明的人,努力的结果。

我落去陪你阿妈。带上秀明,反广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