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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15)

作者:葛亮

阿响踏上了九洲江的码头,脚踏实地踩在了“十八级”的台阶上。迎面便是馥郁的桂花香气。一阵风吹过来,便有许多的桂花,金的银的,随风吹到了码头上。一些落到了激荡的江水里去,一些落在了他肩膀上,是幽幽的、沉甸甸的香。他不掸,深深吸一口气。然而码头上,并不似往日热闹。因为没有挑夫,没有货物人流,也不见来往的航船。载他来的木船,已经回程。江面上雾大,那船小,载浮载沉,渐也只剩下了一个灰色的轮廓。

阿响往东大街上走,虽然归心似箭,步子却慢了。并非近乡情怯,而是因一路上的肃杀气象。他在北帝庙前的那棵大槐树停住了。这树的半边是焦黑的。树底下有一个大坑,暴露出了根系。坑里积满了雨水,还有一两点桂花。而树的另半边,竟还活着。长得郁郁葱葱,树冠向着一边伸展过去,将北帝庙庇在它的树荫底下。走上了西街,在骑楼光影间,他觉得熟悉一些了。空气中有一种幽暗的湿霉气,还有一种隐隐的火的味道。他抬起头,看见一道苍青的女儿墙,有坍塌后被重新修筑的痕迹,用颜色新鲜的红砖。而另一座,则从山花处整幅截断了,像被削去了头颅的巨人。骑楼往日所构成的整齐天际线,因这残垣颓圮,此时便无端地参差了。走到了“仙芝林”,门关着,上了一把大锁。竟然门板上还钉了尺把长的木条。他默然在门口站着。这时他听见声响,回过身,看见近旁的廊柱旁,站着一个四五岁的细路。不知是谁家的孩子。身形扁瘦,却有一个大头颅。细路嘴里啃着手指,定定看着他,用一双漆黑的瞳。阿响向他走一步,他便蹒跚步子跑开了。跑到了对街的骑楼去,仍然躲在廊柱后面,探出头看他。

越走到瑞南街时,他心跳便快了一些。待转过了石角会馆,竟有些气闷。会馆门口的石狮子,斜睨着他,也是森森狞厉的模样。

那座外墙黯淡的骑楼又矗在了眼前,墙根上生着厚厚的苔藓。他看到一个年轻女人,拎着水桶,匆匆走下来,在楼下的水井打水。他辨认一下,轻轻叫了声,秀明。

女子转过头来,真的是秀明。她的身量长高了许多,但还是瘦小净白的脸,格外大的眼睛。她定定望着阿响,不认得似的。半晌,她手里的水桶,落在了地上。她向着楼上喊,阿爹——阿响拎着一桶水,随秀明往楼上走。秀明走几步,就回过头来看他。沿着黑暗的楼梯,他又闻到了很浓重的中药味,冲击着他的鼻腔。这也是熟悉的。

门打开着。他走进去。房间里很黑,唯一光亮的地方,是骑楼。他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,有些佝偻,坐在藤椅上。骑楼上的盆景花草,已萎谢凋零,拥簇地依墙摆着。那棵龙爪槐,只剩了树干。他叫一声,师父。

同时间,他适应了室内的光线,才发觉房间已徒四壁。那些广作家具,博古架,紫檀与花梨的书柜,都不见了。唯有迎脸还挂着那幅草书中堂,和寿星图。老寿星捧着仙桃,笑容依旧慈祥。他注意到,墙上的那些画像,都还在。他又喊了一声,师父。

秀明走过去,和骑楼上的男人耳语。男人才抬起头。她小心地扶着他。男人拄着拐杖,艰难地站起来。

阿响看到,这是个已完全衰老的人。头发全白了。他的眼睛,在空中寻找了一会儿,并未找到落点。阿响看到,他的右腿,裤管是空荡荡的。阿响心紧了,走上前,想搀住叶七。手碰到这老人胳膊的一刹那,他感到这胳膊颤抖了一下。随即他的手被打开了。叶七说,我能走。

他蹒跚地走到了太师椅上,坐下来。秀明蹲下,为他揉着那条右腿膝盖以上还残存的部分。叶七似乎感受到了阿响的目光。他说,别看了。在广州湾,给个法国医生截掉了。截晚了,眼睛也坏掉了。

太师椅后首的条几上,立着那只漆黑的鹩哥,倒是炯炯地看着他。却没有一丝声响,不是印象中的聒噪。直到他发现,这鸟,已经是一具标本。叶七说,留个念想,都老了。

他看着面前的男人,眼神混浊。瞳仁上似蒙着一层阴翳。那瞳仁有一瞬间的游移,既而静止笃定。此时,他的面相,已与身后墙上的画像惊人地相似,如复刻一般。

她不在了。当阿响左右张望,寻找慧生,他听到叶七开了口。他在这苍老的声音中犹豫了一下,问,阿妈去哪了?

走了,不在了。叶七的声音,更为沉顿。他的头,终于向右首的方向歪了一下。阿响这才看到条几上,有一个牌位。牌位前是个盘子,放着几只生果。叶七说,来,给你阿妈上炷香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