锡堃说,阿响,我刚才做了一个梦,梦见我阿妈了。
他回过头来,阿响看他脸色惨白的,嘴角却有笑意。他接着说,我看过照片,可已经记不清阿妈的样子。有时候我使劲想,也想不起。可是在这梦里头,阿妈眼睛、嘴巴、眉毛,都是清清楚楚。我对她说,阿妈,我给你写了一出戏啊,我就唱给她听。她听一听说,这里不对,要安回龙腔。我问她,该怎么唱。她笑笑,说,傻仔。一抬手,就不见了。
阿响说,少爷,这是太太托梦给你啊。
锡堃苦笑一声,我阿妈,不是什么太太,都没进过太史第。
他说,我大概未和你提过,我是在外头生的。阿爹识阿妈,是因为听她唱的一支南音。我问阿爹是哪一支,他说记不得了。可那年呢,广府人都记得,广州起义。七十二个烈士,无人敢葬。潘达微潘伯伯就跟爹商量,爹出钱在黄花岗把他们给葬了。这事给朝廷知道了,以“通盗之罪”召阿爹进京候查。阿爹着了急,就说,我有个外室姓杜,出身风月。这乌有之罪,一定是“盗”“杜”误传。就认了“与妓杜氏通”。朝廷也无实据,便给他治了个私行不检的罪名,罚了银子了事。这祸免了,阿爹心里感激阿妈,要纳她入府。阿妈说,老爷,这事真假不论,你如今因我戴罪,我但凡一天在太史第,人就会记得你这个罪名来。便坚辞了这个名分,一个人依然住在外面的桂西街。听府里人说,她先是生了女仔,夭了。又过了几年,怀上了我。临产那天艰难,阿妈说,老爷,我要有个好歹,你要带这个孩子认祖归宗。将我生下来,阿妈就走了。
他说完沉默许久。阿响喃喃道,这我就明白了,为什么大少奶奶说,整个太史第只敬六娘。
锡堃说,阿响,你说,阿妈是不是来告诉咱们,这仗快打完了?
阿响想想,说,黄副团同我讲过,这回日本是在太平洋又吃了败仗,才要打通粤汉铁路,往北撤。这么看,是快要打完了。
锡堃说,太好了。那我唱陆文龙,是真唱对了。等仗打完了,阿响你头件事做什么?
阿响说,自然是回去看我阿妈。
他这样说着,头脑里出现了慧生的面容,是硬朗朗的样子,很清晰。他心里头,也蓦然生起了一股暖。
锡堃说,对,到时把慧姑接到太史第来住些日子,我可馋她的素扎蹄了。唉,这么说着,真是饿了。
阿响笑说,这好办。观里的道士,送了腊鹅。我用木薯煲了粥,给少爷留了一碗呢。
过了一两日,躲日本人的村民,陆续回来了。听说来了自己人的部队。有些就带了酒食,到观里来。言谈间,看得出对老道士甚尊重。送的都是本地乡食,一串腊田鼠,几只用大盐腌好的禾花雀。难得还有一小埕双蒸酒。段德兴捧着看,道,这个好,总喝掺了水的土炮,嘴里真是要淡出个鸟来!村民细细看段老板,说,天神!这模样,可就是关老爷再世啊。段德兴摆摆手说,我就是个唱戏的。文曲星在这里!就将锡堃推出来。锡堃就问村民,你们平常听什么戏?村民说,穷乡僻壤,能听到什么,过大年能听几出串乡来的“白戏仔”。
锡堃想想说,叫上大伙,晚上我们唱戏给你们听。
是晚,就在道观前面扯了一块幕布,算搭上了台。给村民们演《桃花扇底兵》《孔雀东南飞》,还有一出《梳洗望黄河》,是锡堃新编的戏。说的是一个孀妇,二子从军,在黄河以北服役,经年不归。妇乃梳洗祭夫,佑子同归。其子得胜归来,终得团聚。村民屏息看着,听着。一两个眼浅的少女,终于嘤嘤地哭出来。阿响心里也酸楚,因为又想起了慧生。如此做娘,不知该如何心焦。但他定定站在台上,动也不敢动。因为演员不够,他串了一个骑兵的将官,却也披盔戴甲,上了整套的头面。只有一句词:“众将士!”是迎敌前的将令。他便收拾了中气,喊得格外豪气干云。
待到段老板上台,演一出《单刀会》。举着一把青龙偃月刀,捋长髯,只一个亮相。天气架势,此时万里无云,月光亮白如洗。这英姿丰神,还未开口,底下竟有一个老人家扑通跪下,双手合十,对着台上纳头便拜,连连叫着“生关公”,再不肯起来。段德兴方才还是一双怒目,此时却柔和,一指台下道,老丈速速起身,且助我擒那鲁肃上船!
台下笑得一阵哄然,却为这“生关公”的急智,平添敬重。叫好之声不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