戏散了,村民尽兴而归。锡堃兴奋得很,说,那些不叫我写新戏、演新戏的。那些说劳军非得上台露大腿的,我只恨今晚不能叫他们看看,自打嘴巴。
段老板一面卸妆,一面笑道,哈哈,七先生啊,还念着任护花那个宵小。
这时候门开了。老道士走了进来,手中却举着那把古弓,对着段德兴便是一个揖。段老板忙起身回礼。老道说,先前是我怠慢了。段老板这出《单刀会》唱得,连我这个垂暮之人,都热血满腔,何况阵前将士。这把长弓,是我师父的习武之器。他驾鹤后,就再也没有人拉得开了。如今见了真英雄、生关公,是缘分到了,我就将它赠与你,算是物得其所。
第二日黄昏。村里的少年便来敲门,说,晚上涨潮,我们要去水田捉禾虫。叫部队上的后生同去。
阿响就问他,要带什么去?
少年说,布袋,渔网,水盆。什么易捉带什么。不够带张嘴都得!
一边欢天喜地往外跑,一边口中唱:“老公生,老公死,禾虫过造恨唔反!”
阿响听得也会心地笑了,他记得这句话。
这是广府人的民谚,自然是爱吃禾虫的老饕编的。说的是新寡妇人,行丧时跟随喃呒先生出外“买水”,路遇挑担叫卖禾虫。她一身缟素,不急不缓地买了一盆禾虫回家。这才又哭哭啼啼完成丧仪。男人死了,可以耽误,吃禾虫的好时辰,却耽误不得。最先说给阿响听的,自然是慧生。佛山和新会,都是出禾虫的地方。慧生说打小吃过,这东西鲜美,是庄户人家的宝。一年两造。夏一回,叫端阳虫;秋一回,叫禾花虫。慧生有回上街买了来,一钵蠕动的虫,蒸鸡蛋吃。阿响一口也吃不下。慧生自己吃掉了,摇摇头,说我儿不识宝啊。
说不吃虫。这四年来,一路征战,食够了咸水煮番薯藤、木薯粥和黑麦。在曲江遇到了蝗灾,跟着老兵煨蝗虫、捉草龙,用湿报纸包起就着火,肥蝗虫满腹籽,烤得冒油,一口下去,味道比那鱼子虾子好千倍万倍。分不清是真好,还是穷肚饿嗉。可却实在知道了,天底下,哪有不能吃的东西呢。
晚上,阿响和几个兵蛋子,看在水田尽头。深夜的风,已十分寒凉,冻得他们缩一缩脖子。田水也极冰冷。天上是一轮肥白的满月,将几颗疏星的淡光遮没了,照得水田里明晃晃的。远处有一两声犬吠,看得到“气死风灯”的微光,也是来捉禾虫的农民。忽然便听到有人大声喊,嚟啦!嚟啦!
他们便举起松香烛,望那水面。原来是潮汐来了,这时,禾虫便会随潮水涌出。阿响便学村里的少年,将水田掘开一个缺口。少年装上一个渔网。阿响呢,他找老道士要了一件破旧的道袍,将袖子扎起来,领口缝起来,便是一只好布袋。那花花绿绿的虫,就给潮水冲到了布袋里。不一会儿便满了,就盛在木桶里。如是两三回,竟然木桶也渐渐满了。远处的农民,用小艇装禾虫。尚未鸡啼,他们已沿小涌泅水返程,口中唱着当地的民谣。歌声敞亮,猥亵而欢快,正唱到“雀仔冻到头缩缩,屋企老婆暖被窝!”,忽然,少年叫起来,“哎呀”。迎着曦光,只见一条大虫,在水田渠间蜿蜒而行。竟有小孩的手臂粗,将众人都看呆了。少年大声喊,愣着干什么,花锦鳝啊!大家才醒悟,一个兵蛋子,脱下军褛就飞扑上去。那花锦鳝竟似化龙了一般,上下腾跃,力气大得将那后生甩到了田埂上。尘土飞扬的搏斗间,响仔的耳朵竟被鳝尾击中,他头脑嗡的一下。旁边的小兵骂道,丢老母!俾条胆你,我哋伙头!举起冲锋刺刀,风驰电掣,便将鳝头剁下了。
曙光里头,村上的人,看着几个兵蛋子和少年,一脸得意,扛着条硕大的花锦鳝,莫不称奇。议论说,开眼了!这贱年人都冇饭食。这畜生倒长成了这般肥长身形,莫不是成了精。
到了观里,阿响说要和少年分鳝。少年豪气,一挥手道,我不要!你哋在外打萝卜头,挨大苦。呢条嘢大补,烧给伤员吃。
阿响又和他推托。少年说,那行,我把鳝头带回去。我阿嬷头风,炖天麻俾佢食。
是晚,整个村落里,都荡漾着膏腴的香气,让人产生一种错觉,仿佛是在某个丰年的岁除。但其实,那是每家禾虫的味道。有用它焗蛋的,有用它煲眉豆汤的,也有白天摊在太阳下暴晒,准备做成禾虫酱留待日后的。这生长在珠三角农田地底的小虫,世代靠食禾根为生。一年两造,雷打不动,随潮汐而来,仿佛成了另一种时间的刻度。无关时势与丰歉,它们只是坚执地按自己的生命节奏,繁衍生息,也造就了岭南人另一种关于美食的收成。在乱世中,它形成了一种安慰。仿佛过去、当下及某个不可预见的未来,终有某种让人信任的不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