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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11)

作者:葛亮

团长就叫上段老板,抬上几个伤兵。到村尾,果然是一座道观,虽然败落,但看得出许多年前,也曾经是繁盛的。观内可见一座古塔,在这小村,如鹤立其中。团长便去敲门。敲了许久,出来一个老道士,张了一眼,就要关上门。

段老板眼疾手快,挡住门说,这位道长,且听我一句。

里头仍是把着门,瓮声道,本观不涉兵刃。各位请回吧。

段老板道,普天之下,哪里有人天生就是个兵呢。不为国难,谁愿舞刀弄枪。

里头便冷笑,看你的身架,就是个从小练武的吧。

段老板愣一下,说,我其实是个唱戏的。

里头便问,唱什么行。

段老板说,自然是武行。

那门竟然开了。老道士出来了,并无仙风道骨。阿响看他,只觉得十分老,却看不出年纪。头发掉得只剩下脑后的一个发髻,脑门却很宽大。身上的道袍,也是很破旧的,靠肩膀的地方,竟缀着蓝印花布的补丁。他袖着手,看一下四周,道,既然是武行,我就试你一试。

他便反身回观里去。未几,拿出了一张大弓。他将这张弓递到段老板手中,说,少说有六百斤。你要是能拉开,小观山门可就敞开了。

段老板将弓拿到手里,沉甸甸的。举手便拉,那弓纹丝不动。道士便要将弓拿回来,说,这弓在小观放了十多年,就没人拉开过。请回吧。

段老板说,且慢。他便放下了弓,在空地上先打了一套形意拳。慢慢地收势,气沉丹田。再接过弓,竟慢慢拉开了。拉了一个满弓。

旁边的人屏息看着,这时候纷纷叫好。那道士捋一下胡子,也不多说话,便将道观的大门打开了,做了个“请”的姿势。

团长便和段老板招呼人,将伤员先抬进去,安排在观后的山房。“捷声”的班底,便驻扎在玉皇殿后的“老律堂”。阿响扶着锡堃进去,仰面看见“琅简真庭”的横匾,落了厚厚的灰。七子塑像居中的一位,脸只剩下了一半,另一半露出了填充了稻草的泥胎。面目就有些阴森且滑稽。段老板看一眼,说,唉,这乱世里,丘道长也自身难保了。

待安顿下来,阿响一摸锡堃的额头,更烫手了,不免有些焦急。便要了水,用毛巾蘸了给他敷上。段老板说,这军医刚赶回了前线去,伤员也就两个护士看着。少说也要天亮才能来。

这时,就见那老道士推门进来,手里抱着被卧,还拎着半只腊鹅,说,小观里没拿得出手的东西,这还是年前的腊货。我是老得咬不动,你们拿去煮煮打牙祭吧。

他见门上挂着一件湿漉漉的军服,口袋上缝着番号。口中念,一八七师五六一团。

他就回过头问,你们是余汉谋的军队?

阿响回说,是。我们“捷声”是随团劳军的。

道士便说,我有个不成器的徒弟,去年投军,参加的就是这个部队。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。

段老板觑他一眼,问,他叫什么名字,可知道是哪一团的?

道士摆摆手,罢了,他扔下我一只老嘢。我倒管他这么多做乜!

这时他听到,锡堃在那烧得已经说起胡话来。道士便蹲下身来,看一看锡堃,将手指搭在他脉上,阖目,睁开说,这是感了风寒,邪气入里了。

他便转身出去了,再回来。手里拿着几个纸包,说,煎半个时辰,先喝三服看看。

他见阿响不接,就冷笑一声,说,以为小观只有呃人的符水吗?这是正经的草药。

暮色浓重,这间叫“玉泉宫”的道观里,此时洋溢着奇特的气息。那是外面临时架起的大灶起锅正在炖着的腊鹅,和阿响用小炉子煲着草药,交织在一起的味道。初闻着有些冲鼻,可闻久了,便产生了奇异的和谐。一种浓郁而清凛的香,在轻寒的空气中氤氲不去。

半夜,阿响蒙蒙眬眬的,一个激灵,醒过来。他擦一下嘴角的口水,想明明看着少爷,怎么就睡着了呢。

他回头看一眼,身边的被卧,没有人。倒看见青白的月光里头,坐着个人,是锡堃。愣愣的,和近旁的七子塑像一样,一动不动的。

他忙走过去,将手背在少爷额上试一试,烧竟退了。他也就安心下来,说,这个老道的草药,好犀利啊。

这时,锡堃忽然开了口,幽幽念道:

长成日,勿忘宗,灭金扶大宋,壮气贯长虹,若忘母遗训,他日黄泉不愿逢,若忘母遗训,他日黄泉不愿逢!唉吔!

阿响忖一下,这是《陆文龙归宋》里的口白。此时听着,意头却不吉。他想,这没头没脑的,少爷不是烧糊涂了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