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见他一瘸一拐地,就往桥底下走过去。走到那孩子跟前,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是先前在漱珠东市买的光酥饼。
他们反身走了,叶凤池听到后头有声响。回过头,看是那孩子跟着。叶凤池腿脚不利索,便走得慢一些。孩子也走走停停。任师傅摇摇头,从口袋掏出几枚大钱,要塞给孩子,挥挥手说,走吧。
孩子并不接,也不走,只是远远跟着。叶凤池转过身,躬下身,和他对视。问他,你叫什么?
韩世江。孩子声音清亮,但有几分老成。
叶凤池有些吃惊,因这名字,和他的声音一样老成。他又问,你屋企呢?
这叫韩世江的孩子,声音低下去,说,没了。肇庆打了大风,我家屋塌了,就活了我一个。
叶凤池把手放在他肩上,硬得硌手。他回过头,说,师父,我带想他回去。
任师傅叹一口气,你还未成家,先养个细路仔?
可那孩子抬起头来,朗朗地说,我不是细路,我十六了。
师父常说,我两个徒弟,一个瘸子,一个矮子。
韩师傅吸了一口烟,将烟圈袅袅地吐到了空中。他看一眼阿响,把烟斗摆在了矮榻上,起身,走到那大案后头。他摸摸那只树桩,说,当年啊,我个子小,还不到这大案高,旁人都笑话我。师兄就从白云山,给我弄来这只树墩子。他让我站上去,问我,现在咱俩谁高?我说,我高。
他说,你下来。
我不愿意下来。我说,下来了,是个人都比我高。
我师兄就一抬脚,把我从树墩子上给蹬了下来。我坐在地上哭。他说,江仔,你要想比人高。要么,就永远站在这树墩上别下来;要么,就得在心里头,高过所有的人。
我记着这句话,在这树墩子上,站了三十多年。站在上头,我比人高;下来了,我高过人。
我的手艺,有一大半,是师兄教出来的。他只输我一样,就是包虾饺。每次输了,他就说:“人小精,狗小灵啊!”他做了大按时,我在“得月”也站稳了根基。师父将打莲蓉的手艺传给他,不传我,我不怨。
那些年,我甘为他上下打点。我知道他和那些人的瓜葛,我也知道比起这得月阁,外头他有更大的天地。可我呢,我这辈子,就只能守着这座茶楼,还能去哪里。后来,我听说他收了外姓孩子做徒弟,要传他手艺。师徒两人在小厨房里,却瞒着我。我这心里头过不去。我恨,恨到了那孩子快出师。他教出的徒弟,暗度陈仓,我是早知道了,知道了却没有言声。我想,叶七,你也有今天。他对那孩子留了一手,心却凉透了。他走了,临走前说,你们要想有一天,双蓉月饼回到“得月”来,就好好留着江仔做大按。
韩师傅深深看一眼阿响,说,孩子,应承我。这一回,别让你师父又拣错了人。
他站起身,将那暗门打开,取出一个陶罐来。那罐子粗粝,表面却闪着晶莹的光。他说,这可是好东西,你师公留下的天山岩盐。你再打一炉月饼,带回太史第去。大中秋的,都等着呢。
河川守智坐在太史第里。堃少爷将南海厅的大吊灯打开了。这里是太史大宴宾客的地方。虽只有一桌,但那吊灯投下来莲花花瓣的影,盛大如佛诞梵景。河川便坐在这灯影中,水静风停,心里却终于有些焦灼。
他想,这些天,如结绳记事,终于到了求和的时候。“谷机关”截获了一封密电,电文为“姮娥遇天皓,谈笑照汗青”。文中所隐为“中秋太史第见面”。
当他收到来自锡堃的邀请,稍假思索,便答应了下来。
赏心乐事谁家院,菊黄蟹肥正当时。宴到兴时,他甚至串了一出《贵妃醉酒》。梅博士蓄了须,不给日本人唱戏。他未领教过那曼妙的身段,可是他听过唱片。里头是个幽咽而任性的贵妇人,唱出了繁花似锦,如水夜凉。
不知为何,唱着唱着,他想起的是这个女人在马嵬坡的终结。有人说她东渡流亡,隐于民间。若真如此,便有多少大和同胞身上,流淌着支那的血液。或自知,或不知。想到这里,他走了神,唱错了一个音。
此时,不约而同地,锡堃和阿响都想起了那个夜晚,在唱完这出戏后,一张生命静止的、美艳不可方物的脸。他们同时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荔枝的气味。
旻伯微笑着,将阿响打好的月饼,端了上来。
河川照例是最后一个吃。这晚霾重,看不到月亮。但他吃下去这月饼的时候,仿佛看到一轮满月,从富士山巅缓缓升起。蓝色的月亮,冷而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