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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09)

作者:葛亮

其他人,先是笑着,然后看到一滴血,从河川的嘴角流了出来。河川看不清他们的面目,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。他只看见这枚冷而大的蓝色月亮,升起来了。当他倒下的时候,看着阿响,外翻的手掌抖动了一下,僵直地向一个方向使了一下劲,便垂了下来。

旻伯蹲下身来,将手指放在他的颈动脉上,点点头。

他看着两个未及做出反应的青年,冷静地说,从大门走。

当他们坐上驶向码头的马车。锡堃握住了阿响的手,那手是冰凉的,有彻骨的寒意。这时,他们头上的霾竟散了,月光倏忽照在了珠江上。粼粼而泛蓝的水,浩浩汤汤。七少爷侧过身,阿响仍看到煞白的影,在他脸上掠过。阿响听到锡堃说,日本人……方才,他功架里有两个动作,是能剧里的。

河川向夫,河川守智的长子,是一位近代史学者。他在前年出版的调查报告中,用大量的篇幅言及二战在华特务机关。有一段文字,引起了我的注意。这段文字并未特指其父,而是揭露了日军对于特工培训的某些关节。其中一项,是为了防止作业中被敌方施毒。他们会有针对性地,预先为谍报人员施喂或注射各种毒剂,极其微量的,但旷日持久。待他们满师,人体已经适应了相当剂量的毒素,轻易不会中毒。通俗而言,这犹如西南地区传说中的种蛊,各种毒虫相互倾轧的结果,是产生毒中之毒。每个特工,便是一只百毒不侵的蛊。

然而所有的毒,总是有那么一些软肋。相对剧毒,这些元素多半是温柔的。或是解药,如普鲁士蓝与铊的关系。还有一些,会对已与剧毒融为一体的机体带来强烈的反噬。

河川,死于极其微量的天山岩盐。其中的矿物质,对普通人可能会被作为所谓营养而吸收。但在他的体内,遭遇蛰伏的毒素。星星之火,便成燎原之势。

这一回,深受其辱的日军没有低调处理,但还未及大肆搜捕,便有人以极戏剧化的方式投案,相关的新闻登在了《粤声报》上。在《东江纵队史志》里,记载仍健在的一位游击队员对战友的回忆片段,事关这起除寇行动的策划,也印证了新闻。

在那个中秋,市面上忽然出现了久违的得月阁的月饼。其中一些,上面点着很大的血红的圆点。人们咬开,发现里面藏着一张纸条,用小楷写着激烈的抗日标语。每一张纸条的背面,同样以极敦厚的小楷写着一个名字,韩世江。

当载着锡堃和阿响的车赶到珠鱼码头,他们看到已站着一个人。

这个人向他们走过来,并将斗篷上的风帽取下来。就着月光,阿响看清楚了,是音姑姑。

音姑姑还像以往一样微笑看他,是慈爱的长辈的笑,仿佛昨日才刚刚见过面。她对阿响说,你们的行李,都在船上了。七哥嘱咐你,在外头别想家。手艺长在身上,行万里路。回来了也丢不掉。

看锡堃在旁边愣愣的,她温柔地说,少爷,放心。你大嫂很安全。

锡堃看着她,忽然醒过了神,问,我允哥呢?

音姑姑望一望江上,江水和入海口联结的地方,格外宽阔。月光在那里连成一条长长的线,波动着,将天际的深暗裁切开来。她说,快走吧。夜长梦多。

他们坐在船上,听到船桨摇动的声音。阿响才回过头,看岸上黑漆漆的,已经没有人了。这一刻,他恍惚了一下,觉得似曾相识。他究竟是想不起来,在他还是个婴儿时,也曾在一个暗夜,由这个码头启航,去往不知名的远方。

船入了海。四围静寂,阿响与锡堃,也都不说话。

听到船尾有轻微的声响。摇桨的船妇说,莫怕,是我养的鸡。

秋风的凉意,在海上渐起。船头有一只炉,坐着一口锅,正咕嘟作响。她停下,掀开锅盖。有很清澈的香味传出来。燃亮煤油灯,她盛了两碗粥,递给青年,说,喝吧,暖暖身。

阿响这才发觉,自己饿了。粥的味道很好,清香的肉味,不腻。船妇说,我们疍家水上人,没什么好吃。就这个鸡粥,可拿得出手。正月里的鸡仔,到中秋下栏。养在艇尾,不见阳光,只安心长肉。少了许多麻烦。我一年只上一次岸,就为了买鸡仔。

这时,扑通一声,是夜里的鱼跃起。落到水面上,击碎了平静。那亮白的月光,沿着涟漪一道道地扩散开来,又一点点地被浓黑的海面吞噬了。

⊙执生:粤语,相机行事。

⊙听日:粤语,明天。

⊙白撞:粤俚,入室撞骗,伺机行窃。

⊙食“无情鸡”:粤俚,旧时指被老板开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