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师傅微笑,等着他。
他说,盐。
韩世傅点点头,说,嗯。盐是百味之宗,又能调百味之鲜。莲蓉是甜的,我们便总想着,要将这甜,再往高处托上几分。却时常忘了万物有序,相左者亦能相生。好比是人,再锦上添花,不算是真的好。经过了对手,将你挡一挡,斗一斗,倒斗出了意想不到的好来。盐就是这个对手,斗完了你,成全了你的好,将这好味道吊出来。它便藏了起来,隐而不见。
阿响对他拱一拱手,说,我这就去试试。
韩师傅又颔首,说,你师父这封无字信,为难我,却为成全你。你自己悟出来的,这辈子都忘不了。
中秋当日,阿响打出一炉月饼,给韩师傅尝。韩师傅只吃了一口,嘴角轻颤了一下,说,这就对了。我做不出的味道,可一吃便知,对了。
这金黄的月饼,齐整整的,在灯底下是灿然的光。韩师傅亲手盖上了得月阁的红印。小厨房里,原有一个暗门,韩世江打开来。原来藏了一座供台,是尊半人高的红檀木弥勒。阿响见他将三块月饼摆在一只碟子里,搁到供台上。他便唤阿响过来。
阿响过去,他便扯过两只蒲团,说,响仔,给师公磕头。
阿响这才看出,那雕像并不是个弥勒,而是眉眼绝类弥勒的胖大汉子,慈悲相貌。那身上也未穿袈裟,而是连身的围裙,青纽的护袖。
韩世江带阿响,磕了三个头,说,师父,您的手艺搁在师兄这没断根儿,算是有个传人了。这月饼,还是“得月”的味道。
阿响见他说着,竟然语带哽咽。待他将暗门阖上,阿响终于问,韩师傅,这打莲蓉的手艺,师公只教给了我师父一个人?
韩世江愣住了,许久,长长地吁一口气,说,响仔,你坐定了,陪我说会儿话。
阿响便坐定了。
韩师傅熄了灶,也坐下来,往烟斗里加了些烟叶,眼睛眯一下,说,我是你师父捡回来的。
对于这位师叔公,五举山伯倒在“庖影”中发现了不少的资料,一一复印了与我分享。说起对其印象,山伯由衷地说:“真是个人物。”因自辛亥以来,得月阁大半的历史,与他相关。这里头自然多的是江湖野史,可是足以见到其为人的圆圜。做这间老号的掌舵人,光是有厨艺,自然是不够的,还得有些定夺的心象。看到其中一则轶事,陈济棠主政广东期间,大兴百业,茂于市政。广州为南国首善之都之气势渐成。一日路过得月阁饮茶,见茶楼厅堂生意之盛,人声鼎沸,感于一己苦心,兴之所至,手书“得粤”二字。茶楼经理得之若宝,大为铭感。一番思忖后,又照会了股东,送去制了新的匾额,欲将门楣上“得月”二字代之。这韩师傅知道了,从身上摘下了围裙,扔在了经理面前,说,罢了,我们得月阁已经没有了月饼,如今连这“月”字也要没了吗?!
在其号令之下,整个大小按的师傅集体请辞,“得月”更名之事算是不了了之。“庖影”的文字,颇有些鸳蝴气,但关于这则轶事。标题却很铿锵,“一心护月,其气浩然”。当然,这专栏文章发表,是“南天王”下野之后的事了。可是作为当年曝光度很高的名厨,倒是鲜有文字说起他的来由。就连他的师承,也有些支吾其词。我便拿着报纸去找荣师傅。荣师傅愣一愣道,他说,他是被我师父捡来的。
光绪三十二年。
此时,年轻的叶凤池隐姓埋名,已拜在名厨任丰年门下四年有余。任师傅是得月阁开张后的第二任大按。
这一天,师徒二人从河南归来,回到西关。经过荔湾湖上挹翠桥,听到前面喧闹。只看到一头黑狗,龇牙咧嘴地,正对着个孩子。那狗淌着口涎,嘴里叼着半块灰扑扑的饼。它面前披头散发的孩子,竟然也叼了半块。两边僵持着,孩子忽然就扑了上去。一把擒住那狗头,将它嘴里的饼夺了过来。那动作行云流水,竟如闪电一般。旁边的看客们,忍不住叫好。孩子抬起头,竟然咧嘴笑一下,那牙雪白的。他就将那饼大口吃下去,朝桥下跑。那狗愣一下,疯一样去追他。一口咬在孩子小腿上。孩子一面挣脱,一面继续吞那饼。吃完了,看狗,脸上是痛苦而胜利的神情。狗怏怏地离开了。他倒是利落地从裤腿上撕下了半拉布片子,将那伤口扎上了。
叶凤池盯着脏兮兮的乞儿。人都散了,他还在看。倒是任师傅说,走吧。乱离人不如太平犬,各扫门前雪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