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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06)

作者:葛亮

阿响说,嗯,我要让少爷临走前吃上我哋细过时食过嘅月饼。

河川守智,是个长于抽丝剥茧的人,他将他所捕捉到的所有细节,建设一张事件的版图。和他在“谷机关”的同事们不同,他不爱与人讨论。他往往依赖独立的冥想完成这张版图,在冥想中真相渐渐丰盈,成形。积以跬步,柳暗花明。他甚至不愿留下建设的证据。他崇尚以思为笔,意念为纸。

阿响带来的月饼,为他打开了关节。他发现自己的失误在于,他将思考的焦点,放置于向锡允所在的组织。在慕众大厦爆炸案中,他们发现了向锡允的尸体。他主张隐藏了这个事实,并且以之为诱饵,寻找他的同党。然而,经过缜密的调查,向家和益顺隆通共的揽头司徒,以及那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夫妇,并不存在交游与往来。这让他的逻辑,发生了困顿与断裂。他试图在得月阁与太史第之间建立某种联系,长久无果,直到他等到了这只月饼。

得月阁失传了数十年的双蓉月饼,随着当家大按师傅叶凤池失踪,在广府销声匿迹。河川调查出来,这叶师傅曾是三点会有声望的当家之一,在岭粤结社,兴行会之名,以抗清廷。辛亥后,洪门散了,他也便隐于江湖。可他的根脉触须,仍是形散而神聚。反日之声愈炽,便有人借之为号令,游刃集结民间各种力量。事来,则胶结凝聚,如万千蚍蜉共撼树;事毕,则如蚁而散,各归其巢。互助间,不囿于团体、政见,只以任务为要。因是短期联盟,人员组织、信息传达全以职业革命掮客为枢纽。这些人,被称为“音线”。其音希声,难觅踪迹。

当河川恍然,那对夫妇的音线身份,他不禁惊讶于这来自广东民间的松散联盟,竟是久未告破的几起反日事件的因由。

这是一个巨大而路径无序的蚁巢,在粤西对蚁王的追踪并无进展。叶凤池举家迁离了安铺。但是他的徒弟,或者养子,竟与自己朝夕相处。他有些兴奋,但并未声张。不假旁人之手,他要亲自揭开事情的隐秘。

阿响终于为了一件事情辗转反侧。这在他是未有过的。他想,为什么韩师傅一尝,就发现月饼少了一味料。他与叶七,究竟是怎么样的默契。为什么叶七肯教他,却独留下那一味。

他隐隐地有一种感觉,先前的家书,或许已石沉大海。也不再写信回安铺。他想,他是必要回去看看了。但所谓家里寄来的信,并无回邮地址。

关于比赛的事,韩师傅似乎也不催促他。只是例行地来检查他的成果,然后成竹在胸地摇摇头。

于是,他想到了那封无字信,便向韩师傅讨来看。韩师傅微笑了一下,从袖笼里取出,便递给了他。好像已预备好了他要来讨。韩师傅说,带回家,慢慢看。

他将灯调得明亮了些,慢慢看。对着光看,由不同的角度。翻来覆去,都是白纸一张。时日久了,中间的折痕深了。一处边角,有浅浅的污。他想,那是韩师傅留下的。他或许也不止一次地,如他一般反复地查看,揣摩。

可是,一张白纸,能看出什么呢。

他入神地看,没留神锡堃进来了。七少爷站在他身后,默默地,半晌,忽然开口说,雪地银驹。

阿响吃了一惊,回过头来。看见锡堃眼里有温暖的灯影,目光却在远处。他问,少爷,你说什么?

锡堃这才回过神,说,你手里的这张白纸。让我想起师父来了。

阿响说,师父?

锡堃说,嗯,李凤公师父。小时候,阿爸请他教大嫂丹青,带上我们几个小的,一起学。第一课,李师父什么都没画。他在屋当中,挂了一幅水青绫子装好的卷轴。这卷轴上,只裱了一张雪白的纸。他问我们在这纸上看到什么。我们看了又看,都是一张纸,便回他说,什么都没看见。

半晌,只有大嫂一个人,慢慢站起来,说,师父,我看到了。我看到了有匹白色的小马驹,卧在雪地上。

师父捻一下胡子,微笑说,对。这画上看见的,就是你心里有的。人常说眼见为实,还是着了相。莫相信你们的眼睛,要相信自己的心。

雪地银驹,大象无形。

雪地银驹。阿响跟着他,喃喃道。

锡堃打了一个悠长的呵欠,说,慢慢看。我困了,你也早点歇着吧。

阿响竟似没有听到他的话,仍是盯着这张纸,嘴唇翕动。又过了许久,他举起了这张纸,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,在上面舔了一下,又舔了一下。

他的眼睛,渐渐亮起来了。

第二天,阿响将信还给了韩师傅。他说,我知道少了哪一味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