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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05)

作者:葛亮

事实上,河川守智已在太史第盘桓了许多时日,并无实质性收获。至此,他未看出任何蛛丝马迹,却开始习惯于这大宅里信马由缰的日常。

而在这日常中,他却被另一种东西所渗透,浸润,挟裹。

起初,他只当是一场游戏。和这些青年人相处,他甚至谈不上“使命”二字。一场游戏,他只是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。渐渐地,他发现自己,似乎开始享受赵守智这个角色。一个略潦倒的工厂襄理,孤身南下,有来处,有渊源。

有关赵守智,自然一切都是假的。但唯有一样,却和河川有了真实的嵌合。他一向觉得,自己是个必然孤独的人。从他出生开始,家族、学校甚至他所在的组织,他都是孤独的。一方面,当然是因为智力上的优越或者骄傲,更重要的是,他无法信任这个世界。这个世界也并不值得他信任,他们在暗处,曾嘲笑他的残缺。而他需要做的,不过是在或明或暗之处击败、消灭他们;或者蛰伏,等待他们被局势所淘汰。就如他的同事谷池的下场。然而,此后,他仍是一身孑然。

他扮演过许多人,可谓得心应手。出其不意的是,赵大哥这个身份,让他感受到了一些经验外的东西。在游戏的开始,他噱然于他们的天真。究竟还是些年轻人,如同新鲜的诱饵。他冷静地在他们背后的暗影里,寻找另一些人的轮廓。

可就在这寻找的过程中,或者旷日持久,他发现自己渐投入于赵大哥这个角色。甚至在这些青年亲热地唤他时,竟有些享受。就在刚才,他用天生外翻的右手,艰难而熟练地举着琴弓,奏罢一曲《鸟投林》。这些青年,看着他的手,没有嘲笑与同情,只有钦羡,甚至是一种可称为挚爱的神情。爱,这个字眼,离他非常遥远。即使在自己的家庭,在兄弟姐妹中,他只是一个庶出的残疾的孤儿。可在刚才,七少爷递给他一块月饼,微笑着,极其自然地,叫他一声,大哥。

刹那间,他的心蓦然松软下来。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,我为什么不是真正的赵大哥。

赵大哥,一个落魄的中国北方人,一个工厂襄理,哪怕只是一个怀才不遇的琴师。

这个念头,猝不及防。意识到这一点,让他感到危险,甚而警惕。他想,如果一无所获,或许应该停止了。这只是个游戏。在这他越来越熟悉的大宅里,一种力量,潜移默化地在侵蚀他的游戏规则。他想,或许他的方向错了。或许是时候戛然而止,抽身而退,回他的“北方”了。

但是,刚才这块月饼告诉他,再等等。

他将月饼吃完,甚至将掉在膝盖上的饼渣捡起来,也吃下去。他微笑地接了堃少爷的话,这月饼太好吃了,还会欠什么呢。

阿响喃喃地说,系啊,差啲乜哦。

待客都散了,锡堃拉住阿响道,响仔,我有事情跟你说。

阿响见他是肃然的神气。望望外头,月朗星稀,是一丝夜风也没有。半晌,锡堃说,我恐怕是要走了。

阿响一时怔住。他说,你还记得,我曾对你说,省主席李汉魂,请我去做省府参议,我在韶关成立了一个粤剧改良所。可只做了半年,便解了职。所谓人浮于事,我并不恋栈。

最近听说,大武生段德兴从香港经过广州湾转南路道了粤北,正在义演《岳飞》。说起来,反广州前,我也动员过省港名伶回内地义演劳军。可老倌们恋于繁华,没几个愿意回来的。段德兴好本事,竟集合了卫明珠明心姐妹、黄少伯、陈发、陈江十余个人,组了个“粤剧宣传团”。上次寄去我新写的本子《燕歌行》,说是演得极好。当年允哥说,“未临战地者,非向家儿”,我打算随段德兴的劳军团做编剧,鼓舞士气。总比每写出来,都要一番辗转的好。在这大宅子里,久了,人养懒了,写出来的,总归都失了力道。

阿响说,少爷,这事你还对谁说过。

锡堃说,宋子游。他虽还未出师,可倒是很像我的气性,我打算让他回香港去,在伶界做些宣讲。抗战一事,水滴石穿。再说日本人虎视眈眈,香港如今,哪里又是桃花源。

他顿一顿,我唯有一件事情放不下。

阿响想一想,良久道,少爷,你放心,我在这里帮你打听着。允少爷和大少奶奶,吉人有天相。

锡堃阖上眼,喃喃道,自我阿娘开始,吾所爱之人,必多舛,每为我向族不容。“屈子沧浪惊水浊,离骚咏赋隐忧时”,这是命。

阿响说,少爷,你什么时候动身。

锡堃说,中秋后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