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响猛抬起头,问他读出了什么。他说,你先别管他说了什么。这个比赛,非得你去。
阿响说,“得月”资历在我之上的,至少四五个。我拿什么和人比。不瞒您说,我是想回家了。
韩师傅说,你会的他们没有。
阿响问,我有什么。
韩师傅说,“得月”往年最出名的是什么?你是带着你师父的手艺来的。
韩师傅将二楼的小厨房借给了阿响,晚上给他练手。到了夜晚,这里便成了他一个人的天地,就连韩师傅都不会进来。
他看着这厨房里的家什,都是叶七用过的。一口打莲蓉的大锅,也是叶七留下的。韩师傅说,他走了,无人再用。用了,打出的莲蓉不好,倒毁了镬气。不如放着,算是个念想。可阿响看,却并不见生锈,好像是有人隔上一阵儿,便擦拭打理。
他开火架灶。这半年下来,手其实有些生疏了。先打出了一炉,给韩师傅尝。
韩师傅说,馅料不够滑,皮不够酥。
隔天,再打一炉,韩世江说,火候欠了,没炒匀。
再打,韩师傅咬一口,忽然停住了,再咬,慢慢品,点头道,好了,果然,只差那一味。
阿响便问,哪一味。
韩世江看他,笑而不言。
阿响便试肉桂,舂到极细的白胡椒,都不对。
韩师傅摇摇头说,想想细过时吃过的,与现在你打的,差了什么?
阿响仔细想,许久,嗫嚅而出,小时候口味贪甜,和现在怎能一样呢。
韩师傅说,那就继续试,试出来为止。
阿响望着还热腾腾的月饼,说,这些怎么办,分给店里的伙计?
韩师傅说,不,你带回去,给七少爷吃。
阿响一抬头,七少爷?
韩师傅点点头,笑说,太史第练出的舌头,口味刁。兴许能帮上你。
看阿响犹豫,他终于说,记着,就说是我教你打的。
阿响提着一篮月饼,回到太史第,竟还带着余温。远远地听见有胡琴声,清越地从暗夜里穿过来,软软在他心上划了一道,是熨帖的。太史第许久没有琴音了,以往这声音,伴着无数个盛宴的。多半酒过三巡,太史兴之所至,会亲自司琴,他如痴如醉,宾客如醉如痴。
但此时,这琴声悠远,却是很清醒的。
他走过去,琴声恰停在一个余韵绵长的尾音。远远地,就看堃少爷唤他,说,响仔,你算赶上了趟。赵大哥这操了一手好琴。你倒问一问,他还有多少好东西,没有亮给我们!
赵大哥谦谦一笑,说,哪里是我拉得好。是这琴好,上好的青海红鬃,不多见。太史第倒是还有多少好东西,我不知道。
锡堃叹道,唉,我爹啊,就舍得在这些东西上下本钱!若不是你来,一年半载,怕还要在书房里扑灰。
他看到阿响手中的篮子,说,这是什么,响仔给我们带了好消夜来。
不等阿响言声,他便走过去,大剌剌掀开了篮布,跟着大笑起来,这还未到中秋,怎么就有了月饼吃。
便取出来,捧在手里,说,呦,这好,新鲜热辣。
说着,一面也便分给了宋子游和赵大哥。自己先咬了一口,嚼了几下,眼睛忽然亮了,又嚼一嚼,这才问,响仔,这月饼哪来的?
阿响道,韩师傅教我打的。
锡堃目光黯然了下去,说,我还以为,是得月阁的大师傅回来了。你可记得我哋细过阵时,得月的双蓉月饼,好生排场,有价无市。可那大师傅忽然走了,再也吃不到。你这月饼呢,论口味倒与他有些像。也难怪,那韩师傅,罢了,到底还是欠了点什么。
阿响不禁问,欠了什么。
锡堃搔搔脑袋,忽然拉长了腔调,嬉笑地用戏白道:欠咗一味风花,又差咗一味雪月罢。
赵守智,或河川守智,在旁边微笑着,看锡堃与宋子游吃下了整只月饼,他才佯装收拾好了胡琴,开始小心品尝。
有一种味道在他的舌尖上打击了一下,齿颊间忽而流出了津液。他心里暗暗吃惊,他想,这种感觉,似乎在他的童年记忆之后,就再也没有过了。毫无疑问,这是一只非常好吃的月饼。来中国这些年,他吃过不少月饼。稻香村的京式自来白、自来红,知味观的苏式鲜肉酥皮,乃至潮式饼、清油饼、广式月饼,更是遍尝五仁、金腿、豆沙、蛋黄到枣泥。可是,第一次,他被一款看似普通的莲蓉月饼所震动。他想,七少爷说缺了一味,是缺了什么。
他想起了听过的那个传说,有关得月阁,也有关早已经失传的双蓉月饼。风驰电掣地,又想起那个不知何踪的大按师傅。他看了一眼阿响,默然想,这孩子,到底没有辜负自己的等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