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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03)

作者:葛亮

锡堃闷下一杯酒,脱口而出,女人如何?当年我们家最好的厨娘,就是响仔他阿妈。

河川放下筷子,侧脸微笑看阿响,令堂身在何处,赵某可有机会讨教?

阿响一愣,说,我阿妈身体不好,少下厨了,在老家将息呢。

锡堃这时,忽然将酒杯在桌上一顿,喝一声,阴功!

阿响便笑着起身,说,我该备个醒酒汤了。我们少爷今天心情不爽利,酒也喝得不尽兴。

宋子游便叹一声,说,可不是!整个后晌,度这一支曲,总觉得不在点上。

河川说,我是个粗浅人,可问问少爷度的是什么曲?

宋子游刚张了张口,锡堃用筷子敲了一下酒杯,摇摇晃晃站起来,开口便唱:

看花疑在武陵源,灿然枝头遍杜鹃。

梦醒眼中花忆鸟,魂断啼血倍惊喧。

唱完了,自己一愣,便又摇晃地坐下来。河川说,在下不才,对粤曲无研究,可是方才听七先生,安的好像倒是国语的腔。

锡堃眼神一散,眼里有噱然之气,只道,我要是用了当今的“平喉”,怕是有人更听不懂了。

河川也不恼,沉吟一下,说,那我也来斗胆和一个。便唱道:

生花妙笔入词篇,金缕歌残入管弦。

岂是知音人尽杳,更无新曲效龟年。

这唱罢了,室内一片静寂。半晌,宋子游先拍起巴掌,说,好啊,好一个“岂是知音人尽杳”!倚情入境。兄台的底子厚啊。

他转向锡堃道,七哥觉得如何。

锡堃正愣着,眼神落到远处的灯影里头,半天才回过神来,喃喃说,你懂戏?

河川笑笑,拱一下手,哪敢说懂,年轻时候,有个师父教过几出,不论昆乱,就是自己唱着玩玩,上不得台面的。

锡堃喃喃,你这个师父,不一般。

宋子游说,我是好久未听昆曲了。上回还是杨云溪来海珠,那时小不懂事,一出《牧羊记》听了个皮毛。如今想来,是大憾。

河川便起身道,各位不嫌弃,那我票一折《告雁》吧。

他清一清嗓,开首便是“一翦梅”:

仗节羝羊北海隅,天困男儿,谁念男儿?绿云青鬓已成丝,辜负年时,虚度年时。

方才还是个有些英气的人,疏忽间,一抬手,老境已至。众人惊了一下。

这折“一场干”,是须生看家戏。告雁而不见雁,思我而忘我。雁却由意而行止,不留一痕,又无处不见。虚虚实实,实实虚虚;雁于苏武,如心独白。“渴饮月窟水,饥餐天上雪”。一鞭在,羊在。一人在,雁在。叫雁数次,雁飞,起落,盘旋,由唱者手眼引导,于观者心中。无中生有,无胜于有。

待唱到“仗你一封达听,望天朝金阙,旺气腾腾。月冷权栖蓼花汀,天寒暂宿无人境”,阿响恰端了汤进来,那赵大哥的背影对着他,有蹒跚之意。他却见堃少爷定定坐在座位上,如石化了一般。眼里满泪盈盈,神情却是暖的。

这唱完了,河川正襟坐下,拱拱手道,冒昧了。

锡堃却站起来,走到他跟前,一个踉跄,阿响要扶住他。他却推开,稳稳地走到河川跟前,恭恭敬敬作了个揖,说,赵大哥,方才是我造次了。

河川也起身,这怎么说起。我只身南下,孤家寡人。今日叨扰,得君赏饭,才是造化了。

以后,河川便成了太史第的常客。阿响便也有心将菜做得精致些。还跟“漱石居”的人学了几个北方菜,想对漂泊的人,总是可以一慰乡情。

夜半时,每每看太史第的前庭,晕黄的光里头,有三个人酬唱。虽不见得热闹,却让这清冷的大宅里头,多了许多活气。他听旻伯说,一人肩上两盏灯,几个后生仔,就将这太史第点亮了。他看出来,少爷的形神,又好了一些。他知道少爷心里本是孤的,想做个伴儿。可自己这个伴儿,走不到少爷的心里去。如今,一个宋子游,一个赵大哥,都是可以往他心里头做伴的人。他便觉得安慰了许多,也充盈了许多。

少爷有等的人,他也有。等着等着。日子也就无知觉地过去了。有时他也恍惚,是否真有这个人,要他等。还是他本要用等待做个借口。每每他为这个念头所动摇。一封信就寄过来,说家里在广州湾都好,教他莫着急,在“得月”多历练些日子。口气是慧生的,笔迹却是叶七的。

他叹口气,也罢。如今他在“得月”,似慢慢站稳了脚跟。韩师傅依旧不管他。可是旁人能看出对他的关照。茶楼的生意,时好时坏。事头发话,流年不济,大小按各自遣走了一两个人。听说也都是韩师傅的意思。未到年尾,食“无情鸡”,这本不合常理。他被留下来,便招人怨言。阿响本是硬颈的人,想起了袁师父的话,便萌生了去意。可没等他和韩师傅说起,韩师傅倒先找了他,说《粤华报》的“庖影”,要举办一个大赛,给各大食肆的新厨。他说,这是什么局势,还要办比赛。韩师傅说,比赛事小,倒是让“得月”重整旗鼓的机会。阿响摇一摇头,韩师傅看他一眼,说,你师父的无字信,我读懂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