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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02)

作者:葛亮

这年端午,太史第里,弥漫着浓重的熏艾气味,几乎有些呛鼻。旻伯烧得特别狠。他说,这里许久没人走动,不知滋生了多少蛇虫鼠蚁。再不烧一烧,白娘子就快要成精了。

尽管早已摸清了底细,河川守智也想不到,会在此刻出现在太史第。还有一些意想不到。这大宅比他想象得还要阔落许多,九曲十回,走了许久。先不说河川自己的家,竟比他见过最有权势的大名宅邸还要大数倍。再想不到的,是它的败落,只剩下了一个大而无当。他很清楚,这与他的国家所带来的时势变局相关。

透过百二兰斋的月门,他看到了一块上好的太湖石,在暮色中,竟还是百般旖旎的。不知为何,让他联想到昔日的热闹。这里曾是多少权贵巨子流连之地。眼看他起朱楼,眼看他宴宾客。而今在这初夏黄昏,如此空与冷,竟然让他打了一个寒噤。他想,若自己是这宅子的主人,要好好修缮一番。

现在一方斗室之中,竟已经坐了宅子里所有的人。那个老迈的管家,先去睡了。阿响准备了酒菜。酒是上好的绍酒,并一小瓶雄黄。桌上另两人,也都是青年。一个似乎并不顾他,正和另一个说话;另一个并不接话,沉吟一下,在一个本子上奋笔疾书。却没忘抬眼望他一眼,那眼里有内容,并牵动了嘴角。

阿响抱歉地轻声对他说,我们少爷在度戏。

“查笃撑、查笃撑”,堃少爷倏然一停,方才微阖的双眼睁开。旁边的宋子游搁下笔,将那本子也就猛然一阖。

锡堃道,脑汁都吸干了,我可真是饿了。

他看了看河川守智,竟也不问来历,说,来的都是客。阿响今天做的菜,得要吃干净。

倒是宋子游,掂起了酒壶,给大家斟上了酒。河川忙用两指,在桌上磕一磕,道一声,唔该。

锡堃听罢,扑哧一声笑了,说,这又是跟我们上六府的人学坏了。喝茶便罢,能一起上了酒桌的,哪来的这许多规矩。

河川便道,初来乍到,礼多人不怪。

听他一口粤语说得磕绊,锡堃便笑得更厉害了,用国语说,这位大哥,快别讲白话了。你说得吃力,我耳朵都辛苦晒。

他一皱眉头,用手指掏掏耳,戏白道,你是对牛弹琴,弦断无人听啊!

桌上的人,便都大笑。酒过一巡,心里都松快不少。宋子游便道,还未请教尊姓。

河川点点头,敝姓赵,赵守智。

宋子游便说,听阁下口音,是北方人?

阿响说,赵大哥是北平来的。我们得月阁的老客了。

河川便道,论籍上是河北乐亭,这不是在皇城根儿混口饭吃嘛。

锡堃正色说,都民国多少年了,还说什么皇城根儿。

河川笑眯眯,轻声道,我可听说,这太史第是光绪帝的太史呢。

锡堃一时语塞。宋子游给两个人都满上酒,说,罢了,反正不是“满洲国”小宣统的太史。听说北平的局势近来好些了,您怎么到了广州来。

河川说,商贾之人,也是没办法。我老板在这有间厂子,原是和英国人合开的。如今英国人颠了,叫我来拾掇。你们广东人怎么说,执手尾。

锡堃心里还堵着,这时说,如今广州的厂子,给日本人占了一半。按说燕赵多侠士。赵大哥的气性,莫不也要低头拿张贸易许可证?

河川依然笑笑,我们不营业,只盘货。

这时阿响进来,又端上了一盘热菜。是盘煎得香喷喷的糟白咸鱼。锡堃见了只顾拍巴掌,说,这个下酒好!我和阿响细个时的结缘菜。

河川说,哦,阿响师傅的厨艺,是小时在这太史第练就的?

阿响挠一挠头,这可谈不上,我学的是白案。太史菜的学问多。这几样小菜,我是照猫画虎,还不如大哥见的世面多。

河川摆摆手,我一个北方人,哪吃过什么正宗的粤菜。要说精细些的,以往在北平,跟老板吃过谭家菜。名头算是大的,“戏界无腔不学谭,食界无口不夸谭”,一个谭鑫培,一个谭家菜,好像是京上风雅人的半壁江山了。

他看一眼堃少爷,说起来,创始谭宗浚,和太史一样出身南海,也曾点翰。这一南一北,都是渊源。

锡堃却不接他的话茬,他拣起一块广肚,说,好好的双冬火腩,以往用来炆压席山瑞的配菜,现在倒成了端午的主菜,也是难为阿响。话时话,我们家的太史菜,可不是用来谋生计的。

河川说,谭家菜虽设席经营,倒也不放外会。如今是三姨太赵荔凤主理,一个女人,勉力为之,撑持十分不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