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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食记(101)

作者:葛亮

转眼到了端午。“得月”收得早,过午即打烊。

照例端阳这日,珠江上有扒龙舟的风俗,上午是趁景。起龙、拜神、采青、划船、吃龙船饭、入窦,忙了一程子,午后才是“斗标”的正印。穗上的好男儿们,摩拳擦掌,一展身手。这也是整个广州城里的热闹,万人空巷。商铺食肆,便也偷得半日闲。

阿响虽非爱热闹的脾性,可想起上次看扒龙舟,还是七八岁时,便也随茶楼里的年轻伙计们,去热闹了一程。回来“得月”,天竟已薄暮。伙计们一边议论,一边摇头说,到底还是时势不济,连这龙舟都不及以往好看了,强打精神似的。

拾掇一番,伙计们打了烊。阿响想着,世道再不济,怎么也是回到广州来的第一个节日。心里挂着,便拎着一挂长粽,往太史第回。

刚从边门出来,迎脸便遇上一个人,朝茶楼里望。

他见这人面善,便说,先生,我们收工啦。

那人“哎呀”一声,说,紧赶慢赶,还是迟了。

阿响听他的粤白里,有浓重的北方口音,也不禁停住了步,问,有乜帮到你?

那人抬一抬头,说,唉,逢上端午,我们这些异乡客,不就图吃上一口得月阁的粽子吗?也算囫囵过个节。你说我好好的,去看什么扒龙舟。

阿响就笑了,说,我们上晌就关门了。您要是赶来买粽子,倒又耽误了看扒龙舟。

那汉子便袖起手,叹一声,说,小师傅,你们本地人,年年吃得看得,哪能一样呢。

听他这么说,阿响心里一动,便也喃喃道,您要这么说,我离了许多年,也算不得道地广州人呢。

见汉子看他,他便笑笑,现如今,我们“得月”的师傅伙计,都笑话我的口音。

汉子便恍然说,都说“得月”新来了个粤西小师傅,手势出奇好。我吃了几次,名不虚传,莫不就是你?

阿响愣一愣,想起店里的企堂议论起讲国语的客人,为了他制的点心,经常给了格外丰厚的打赏。他便脱口而出,您是那位北平来的先生?

汉子似乎也一愣,忽然意会,对他拱一拱手道,正是在下。

阿响心里不知怎么欢喜起来,他踌躇一下,便将手里的粽子,塞到了汉子手里,说,您拎回去过节吧。

汉子自然坚辞不受,说无功不受禄。终于,他只拿了一个粽子,说,赵某孤家寡人,哪里吃得了这么多,就尝个鲜吧。

说罢,转身便往前走了。阿响远远看他背影,也是孑然的。心里忽也一阵怅然,追上他说,赵先生,您等等。

其实,被这年轻后生邀请,去吃端午的夜饭,是在河川守智的计划之外的。他想,如果他的意图只是接近他,一切是否发展得太快。他转过身,见这青年,向他走来。青年腼腆而小心地表达,只为了让他不会感到这是来自一个陌生人,对孤身在外异乡客的同情与怜悯。他蓦然有一丝触动,虽然一瞬以后,他便恢复了理智。在短暂的推托后,他欣然接受了邀请。

这时,他们不约而同地侧过脸,因都闻到了一阵浓烈的檀香气味。虽无交流,他们敏锐的嗅觉,也都在气味氤氲中分辨出了八角、花椒、硫黄的混合。他们看到衣着鲜丽的妇人携着儿童,这气息来自他们身上挂的香包。香包缀着五色丝线,在广府一般由新过门的新抱所制。妇人手中拎着精美的漆盒,也是依广州“送节”的旧俗,盒里装着粽子、猪肉、生鸡、鸡蛋、水果,是为娘家的“全盒”。两人不禁看着这对母子离开,各怀心事。在这溽热的南国,市井苍凉,节日倒还如她的根系。根深而蒂固,皆自民间。

五举山伯,忽对我说起,在他记忆中,师父身体一生壮健,无病无疾,可患有一种罕见的哮喘,久治不愈。遍看过岭南广府的名医,并不见好。说是罕见,因平日无碍,但只要闻见两种气味,便立时发病。我问是什么。他答,一是檀香,一是艾草。

这病症,及至老年,毫无改善。所以,逢到端午,全城烧艾,气味数日不去。恰是荣师傅最难熬的时候。这是他们师徒之间长久的秘密。香港业界只是传闻,同钦楼的行政总厨,无论业忙,端午时必离港赴外埠,雷打不动。怕是与什么人有一期一会。

山伯说,他曾陪同师父,去江苏的无锡,参加一个食品博览会。荣师傅是评委之一。到了中午小休,有个附近江阴县乡镇企业的厂长,硬是把评委们拉到了一个什么大酒楼。在座的,还有当地的领导,可见是有默契。我笑笑说,考试前见主考,联络感情,这在唐朝叫行卷。山伯叹口气,说,吃到一半,突如其来的,端上来一个盘子,里头是几只青团。原来就是这个企业的产品,什么纯天然绿色食品。那厂长殷勤得很,给师父夹了一只。未到嘴边,师父登时喘了起来,一口气差点上不来,吓得整桌的人都呆住了。原来那青团里,是掺了艾叶汁的。